“姑娘,你可以出去了。”學生的話語打斷了白薇的思緒。
白薇忽地想和莫芊芊說說話,然後求一個或多或少的安慰,驀然回首,才知道莫芊芊已經離開這裡去了台下。
就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隻得邁步前去,去推開那扇門,走出這狹長孤寂的走廊,去向那人傳達心意。
“作切切絲絲語,與君聽……與君聽,清風知我意,君莫不知……君莫不知……”
她一把推開門。
驟然,萬籟俱靜,絲絲落定。
“她是誰?”
“她是白薇!”
“為什麼是她?”
場上,是這三種聲音。
白薇立於台上,月光好似在這一刻聚焦了光芒,彙在她身上,便讓萬物羞澀。
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想過,代表學府燈台表演的會是白薇,那個枳香樓高樓之頂一年到頭都幾乎見不到麵的白薇,那個一曲《籠中雀》惹得人心如絲繞欲罷不能的白薇。
她很厲害,很神秘,但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她能代表學府?為什麼一個花樓的女子能有資格去代表學府?這是眾人所不解的。
白薇的身份很快就在人群裡傳開了,一片議論紛紛。有的人覺得學府太過草率,有的人猜想白薇會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身份,有的人隻等著曲子響起,然後來評判這個人是否有資格。
何依依的發懵的。他先前問起葉撫白薇時,葉撫說馬上就可以見到,本以為是姍姍來遲的會麵,卻不想是以這種方式見到。她啊,居然是今晚萬眾期待的焦點,是明月之下最兩眼的那個人。
不論台下如何,坐到絲桐前的白薇便如同換了個人,不再被那份複雜的情感所牽絆。她沒能在人群中看到葉撫,太多,太遠,即便今晚的月亮很遠,燈光很耀眼,也依舊無法在人群裡看見他。她抱有期待,他在。
她掀開蓋在絲桐上的布。
場下之人見到她的樂器後,除了那些見過的以外都不由得驚訝了,他們本以為會是箏或者十六弦單調琴,因為這兩個才是大家最常用的樂器。絲桐屬雙調琴,雙調琴本來就不多見,更何況在雙調琴裡都算百中無一的絲桐,絲桐雙調二十四根弦,極限彈奏的跨度遍布整個十二律,但也因為此,絲桐彈奏出的曲子要更加透徹優美。
“用絲桐彈自己寫的曲子嗎?”
“絲桐彈奏的曲子大都很難,如果是自己寫的,不一定會很出彩,想必還是名曲吧。諸如《月宮》、《湘君》、《扶搖》這些。”
“不過白薇姑娘曾彈奏過自己譜曲的《籠中雀》,相當動人。”
“於情於景,彈這般曲子都不太合適吧。”
白薇收了心,眼裡便隻剩下這撫弄了許久的絲桐,雙調二十四根弦在月下晶瑩一片,如同清晨林間的水痕。她戴上彈琴用的玳瑁義甲,也不做其他的調整,上手便來,毫無阻礙,如同反複演練過上百次。
在學府特製的大台上,聲音準確無誤地落到每個人的耳朵裡。
一段樂曲落成,聲調清幽舒緩,如同黎明前的街道,有些許竊竊私語縈繞,有嫋嫋晨霧浮動,有早起忙碌的人輕巧步伐……
“這是什麼曲子?以前沒聽過。”
“《朝》,白薇姑娘自己譜曲的。”
“剛上來便是自己的曲子,看來有些本事啊。”
絲桐的聲音不停,白薇的手指每次撥弄都如同天上的雨滴,滴在小小的水窪裡,激起淺淺的水波,帶來些許輕巧的聲音,讓人不忍去打擾。沉下心來,撇去雜念專心聽曲的人像是看到一座靜靜臥在晨霧之中的小城,在第一縷曙光前,將醒未醒,眯開朦朧一片,了做人間清淨夢。這般趣意十足,調子輕巧的曲子鑽進他們的心,撩撥他們的心,讓他們不禁去期待這座城池徹底醒過來,期待那霧氣散卻,丟掉這副欲拒還迎的模樣。期待讓他們陷進了這首曲子。
他們聽著白薇的曲子,站在台下望著台上的白薇,清輝的月光搭配那清麗的臉龐與軟綿意切的著裝,隻覺得夢幻極了,好像台上那人不在台上彈琴,在天邊,在遙遠的天邊。他們以為那是美妙樂曲帶來的朦朧的想象。
直到某一個,一個音調陡轉直上,他們所想象的一切都開始變化。那意境中的小城忽地就醒來了,一片片叫賣早點的聲音起伏,些許大戶人家養的鳥開始鳴叫,繚繞的霧一下子被陽光驅散,露出了所期待的模樣。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祥和,那麼的溫柔,那麼地叫人移不開目光。
白薇那靈動的手指帶來了一片清晨初醒的生機,從朦朧轉向清醒,給人以新生的期待,以期待的新生。恍惚之間,似乎能夠感受到帶著清晨氣息的風吹拂過來了,從耳畔繞過,撩起頭發,點在鼻頭,處處都是愜意與滿足。
在朦朧之中奏響曲子,揮灑一片黎明的靜謐;在絢麗之中變奏,沒有過渡,便已是**,在曙光之下呈現清晨日出的絕麗風光;卻又在萬眾期待時,陡然收尾,在一片生機勃勃的**之中收尾,不讓人去防備,留下的沒有意猶未儘,隻有時間短暫的歎息。他們好似能理解,這首曲子叫《朝》的原因,但又沒法去確定,隻想著若是認真感受一番清晨便能確定了吧。
第一首曲子完了,場上並沒有掌聲與叫好。他們享受於這首曲子所帶來的單純的感覺。
“這就是《朝》嗎?這就是白薇嗎?”
僅僅一首曲子,白薇讓他們意識到學府並非是草率糊塗,而她白薇也並非隻是個普通的花樓女子。
“這就是《朝》,這就是白薇!”
廊道的樓裡,學府這次來的先生們立在邊欄前,沉默許久,才有人發問:“剛剛白薇彈奏時,縈繞在她身體周圍輝光是什麼?”
沒有人會說出“月光”這般話來。他們清楚地知道,那隻有在她彈奏時才升起的輝光,絕非是月光和燈光,因為那光那般的縹緲,那般的不可褻瀆,好似有著淨化一切的能力。
他們沒有發表自己聽完這第一曲的感想,不是沒有說的,而是實在說不出口,畢竟先前那般質疑反對白薇登台。但現在,結果告訴他們,如果白薇等不了台,大概那座大台到了結束都用不上。
“院首是對的。她的確不一樣。”陳五六說出這般話。
沒有人反駁,沒有人附和。他們期待著第二首曲子的開始,期待再一次看到縈繞在她身周那迷蒙的光。
第二首,《新月》。
如果說《朝》讓人期待晨曦的到來,那麼《新月》無疑地是符合當下深夜的時間,雖說天上掛著的是滿月,但終歸是同一片月。同一片月下,他們的期待相同。
同夜的靜謐相反,這首曲子一上來就是急促的小調子,搭配著偶爾的大調子,雙調二十四弦在這段曲子裡被發揮得淋漓儘致,每一個曲子都完美呈現出來,在那靈動的手下,被控製得不做絲毫一樓。好似讓人感受到了靜謐夜下的精彩,是老鼠同貓博弈的緊張急促,是蟲鳴蛙叫的入耳聲聲煩,是驚悚夢裡的膽顫心驚,是竊賊踩踏在樓頂瓦片上的乒乓作響。
這般急促的調子聽上去像是貓爪撓心,卻讓人期待不已,欲罷不能,期待這場夜的盛宴會以何種狀態收尾。p> 普通的聽曲人在乎的是樂曲的節奏與發展,內涵頗深的人感受的是樂曲裡的意境,厲害的人在乎的是樂曲裡深處的作曲人的情感,這些都是聽曲人所在乎的,而學府裡的那些先生在乎的是縈繞在白薇身周的光到底是什麼,而這些光裡牽動人心的氣息又是如何化作一個又一個曲調,響徹在這裡的每一處的。
樂曲的**,是大音調的齊鳴。雙調二十四弦,八個大音調同時響起,如同夜裡最震撼的一道驚徹之聲。讓人不禁去猜想,那一聲代表的是更夫的“三更半夜,小心火燭”,還是夜裡暴風雨來臨的雷聲。之後的樂曲轉向舒緩,又重新在那靜謐之中,淌過每一條映照月光的河。直到曲終,他們也不知最後新月是先被夜雨陰雲所掩蓋,還是到了最後被天邊晨曦所替代。
一顆心,靜靜地頓在曲子裡了。
沒有人再去質疑白薇有沒有資格代表學府登台,她用她撩動人心的曲子說明了一切。
僅僅兩首曲子無疑讓人們去相信,今夜過後,又會有數不清的詩篇流傳,會有不少人得悟於那般意境。
“真是……好極了!”何依依禁不住感歎。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白天在先生身旁所見過的人有這般本事。
“好在哪裡?”葉撫笑著問。
何依依發自內心地說:“聽起人的曲子,再好聽也隻聽在耳朵裡,暫且記在腦海裡,或許明日睡醒便忘卻,但是她的曲子一言不發,毫無阻攔地直擊內心,深深地印刻在心上,叫人無法去釋懷。”他禁不住感歎,“這到底是經曆過什麼,曲子才能有這般穿透力啊。還有白薇姑娘她本人,獨坐於台上,便像是和我們不在一個世界,好似她的世界裡隻有那絲桐,好似不可褻瀆的神明仙人一般。”
“神明……”葉撫輕聲呢喃。
那,的確是神啊。
第三首,在萬眾期待中響起。
《落潮》。
如果說《朝》是給人對新生的期待,《新月》是給人對夜的驚歎,那麼《落潮》毫無疑問是期待驚歎過後沉寂下來的思索。
這是一首表現意識特彆深刻的曲子。沒有炫技般的小調齊鳴和大調齊鳴,也沒有起伏疊次的節奏把控,有的隻是綿長切切,就像獨坐亭下,遙望遠方的靜靜思索。單獨拿出來,這首曲子或許並不如《朝》的經驗,並不如《新月》的高超,但三首曲子放在一起,在《朝》和《新月》裡找不到的意蘊便全部擺在了《落潮》裡。像是落定退卻的大潮,搏擊長空,吞天蝕日後把人的思緒帶向遠方。
有的人,一顆心浸泡在酒裡麵,久了之後,便化作沉醉的迷離,愛上世間一切美好,揮灑一切美好給世間。他們在想,白薇會不會便是這樣的人,有一顆享受美好的心,不做絲毫的保留,全身心的投入進去了。他們在《落潮》裡感受到了白薇的思考,對前兩首曲子的思考。
無疑,這一首曲子夾帶私心,但一點都讓人升不起隔閡,反而十分願意同她一起去思考。
這是她完美的演奏,不做任何保留的演奏的結果。
三首曲子落定,折服了在場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愛好樂曲的人頭一次知道一首曲子裡居然能有這麼多的故事,能有這麼多思考。
僅僅用樂曲去形容今晚的表演不足夠,那是坐在台上的白薇刻畫的繪世圖。
“應該結束了吧。”
“故事講完了,應該結束了。”
沒有意猶未儘,隻有心滿意足。
對於白薇而言,講給他們的故事結束了,但是講給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她收手,靜靜地坐著,抬頭望著人群,在人群裡尋找著,尋找著她滿心的期待與牽掛。她在找,但是她找不到。她不知道他來了沒有,但是她覺得他不會騙人。
見到白薇還未離座,眾人知道,還沒有結束。但是故事講完了,還有什麼可表演的呢?他們再次期待。
學府的先生始終是不知道那浮動縈繞的光輝是什麼,但是他們現在清楚地知道,白薇彈奏的曲子帶給他們最重要的不是美妙的耳朵享受,而是心裡浮塵的洗滌,是躁動的沉澱。
戈昂然獨自一人站在高樓,恍惚著呢喃:“這就是神輝啊。”
這位神正在向眾人傾灑神輝。
水排之間,躺在船艙裡的甄雲韶隻是嘴角彎彎,念一句“真好”便心滿意足。
人群裡的莫芊芊覺得今天的姐姐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好看,彈奏得最為精彩,但她似乎也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這就是成神的代價嗎?”
葉撫靜靜地看著白薇,他知道白薇還沒有看到自己,但這個時候反而不急。他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心思,他隻是想幫白薇撩起那一縷垂落在額頭的頭發。
萬眾期待之間,第一個音調響起。
這是一個平靜的開端,就像是每個人所不斷經曆著的日常故事,樂曲變動之間卻又在故事背後隱藏著不太平常的情感。但是他們似乎無法體會到這份情感,隻能去感受那一個個平靜的日常故事。
曲子很好聽,但似乎太過平淡了。過慣了日常的人們更喜歡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就如同白薇作這曲子的目的,便隻是把自己心意寫在裡麵,傳遞出去那般。這首曲子全是白薇的私心,沒有任何一點想給他人聽的意思。他們不知道白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沒辦法去體會到藏在曲子的情感。他們隻能聽一個好聽,聽一個聲聲入耳的愜意,便當做是在催人入眠。
曲子沒有**。白薇的情感除了開先那點小竊喜,到了之後便隻是剪不斷理還亂的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麵對這份情感,無法去處理,於是乎這股無法處理的糊塗勁兒也全部進了曲子裡。好似在不經意間刻畫了一個稀裡糊塗便進了情感漩渦的女人。
小調的喜悅,大調的感傷交織在一起。喜悅的是每一個所期待的日常,感傷的是不想去麵對的彆離。
一曲至中,便要來到白薇一直不知如何抉擇的地方,在這個地方,她曾為了一個音反複嘗試數十次,但始終沒個落定,在來這裡之前,將自己最滿意的一個音放了上去。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最滿意的會不會讓他也滿意,所以她緊張,所以她不想去麵對,所以她放緩了節奏。
忽然慢下來的節奏讓人群裡一直傾聽著的葉撫驚醒過來,遙遙看去,他在白薇臉上看到一絲苦楚,一絲臨到終點忽然不知如何麵對的苦楚。他想著,這裡的曲調輕快,但又帶著感傷與失落,代表的便是那日她邀請自己登船一聊的時候吧。所以,讓她迷茫的是什麼?是那個時候自己拒絕登船嗎?還是那個時候不曾對她有絲毫彆樣的情緒?
葉撫平時裡不願思考這些細膩的東西,但是現在,聽著白薇的曲子,他願意去替她思考。
節奏越來越慢,似乎要在那個斟酌已久的地方停下來。
場上的白薇心亂了,她不想停,想好好地彈奏完這一曲,想好好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但不知為何,越是臨近那個地方,便越是緊張,緊張到害怕,害怕到她下意識地去逃避。
感受到白薇的那一絲逃避的意願後,葉撫忽地想起了她一直在逃避什麼,便是那她不想讓自己知道的秘密,那她不想去麵對但不得不去麵對的大恐懼。這個時候的她需要什麼?葉撫忽地便想通了,她需要的是自己毫不隱瞞的信任,需要的是自己能成為她所依靠的對象。
“這就是三月所說的那份純粹的情感嗎,這就是對我而言和每個人都不一樣的白薇嗎。”
葉撫笑了,他打破了那自來到這個世界便一直積壓著的抗拒。剛開始的他,抗拒整個世界,抗拒每一個人,在三位書屋裡,逐漸地開始學會去麵對,學會去接受他人,但那樣的接受從來都是他人對自己的接受,自己依舊守在孤獨的小屋裡。現在,他遇到了需要自己去接受的姑娘。
想明白了,便不做停留,就一步步前去。
所有人都無法注意到,有人在向著白薇一步步走去,一直走到她的麵前。
葉撫站在白薇麵前,隻讓她一個人看見。他的眼裡,因為她的存在,繽紛一片。
白薇呆呆地看著,也隻看到他一個人。她的曲子,因為他的出現,徹底圓滿。
“現在,你找到我了嗎?”葉撫輕聲問。
白薇笑著回答:“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