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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風雪猛烈了不少,百家城的街上少了許多人,不過看上去也不冷清。
城主府裡會客殿的氣氛頗為怪異。或者說壓抑。
殿裡上位坐著範經義,他是城主,理應坐在這個位置。他的對位,坐著下午時分便來拜訪的號稱“世間解清淨沒陀”的中年和尚,此刻,他閉著眼,做出“明心見性”的結定印。範經義皺眉看著這個和尚,頗為疑惑他的行為。
將這和尚迎入城主府後,範經義還沒有問詢說話,這和尚便留了一句“鏡意需參定佛”,便結印閉眼。這一閉眼一直從下午持續到了現在。期間,又有不少人來拜訪範經義,但是都被他推了,因為麵前這個和尚實在是讓他安不下心來,若真的如他自稱的那般,為“世間解清淨沒陀”,那便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在範經義的記憶裡,這天下已經許久沒有“世間解”、“如來”、“應供”、“正遍知”這般得號的大佛出世了。在這個節骨點,隨便一尊佛出現在神秀湖都會牽動許多事情,更不用說“世間解”大佛了。所以,即便對這個和尚抱有懷疑,範經義也還是耐心地等待著,畢竟這段時間裡可不容許犯錯。
在他思緒遊動的時候,坐在他對麵的和尚緩緩睜開了眼,一盞青燈在其雙眼裡閃爍而過。
“範城主,久等了。”
範經義回過神來,將目光凝聚在和尚身上,笑問:“大師如何稱呼?”
“鏡意。”
“鏡意大師,幸會。”
鏡意收起結定印,做出正身印,“南無清淨上悲上喜佛。”
範經義頓了一下,這個佛號……很特殊啊。當今佛教眾徒大眾皆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接引陀佛”,婆娑佛教的小眾佛徒皆念“南無釋迦牟尼佛”。而他偏偏念了“南無清淨上悲上喜佛”……範經義心想,難不成世間解德號是真的?
“鏡意大師,不知你來此所為何事?”範經義語氣尊重一些。
鏡意開口,不急不緩,也無情緒摻雜其間,“出家人,遊走一方,參佛一方,拜正一方。世間解者,以求世間故。”
範經義頓了頓,說實在的,他不是佛徒,聽鏡意所言並不明晰,又不願意與他參機鋒,便問:“何故?行世間、有情世間,還是空間世間?”
鏡意笑道:“本以遊走參佛拜正為命,自然是行世間。”
“那,我這城主府是大師行世間何依?”
這句話問出來,範經義有些緊張,緊張於鏡意的回答,他的回答將直接牽連到來這神秀湖的目的。
鏡意撚動食指,輕點虛空,青燈印若隱若現,“苦主於此,依自性,”
範經義聽此,正欲鬆氣,又聽到鏡意繼續說:“自性所依,依集,集者不論,依滅,行依滅之方便。”
鏡意的話語落完,範經義陡然心驚,“這是為何?”
鏡意笑道:“通達世間。”
範經義皺起眉,“鏡意大師為清淨沒陀,何以依滅?不應該,守得世間清淨一方,參上悲上喜?為何來這神秀湖攪弄世間解之法?”
鏡意閉上眼,“鏡意已然說明,苦主於此。”
“誰是苦主?”範經義忽然凝目,“為何苦?如何苦?”
鏡意依舊是不急不緩地說:“施主你即是苦主,苦於世俗解擾,苦不堪言。”
範經義皺起眉,“我是苦主?”
鏡意點頭,“南無清淨上悲上喜佛。”
範經義微微虛目,這番話語讓他摸不清楚這鏡意的真假與否,試探其修為底細,卻發現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量,如常人一般,但又能明顯感受到一股十分晦澀的佛意。這讓他不敢斷言真假,感受不到他的力量也可能是修為遠遠不及。如果是假,自然是轟出去,如果是真……
想來想去,範經義也不知如何處置,相比起鏡意是否會影響神秀湖大潮這件事,他對於鏡意所說的他是苦主並沒有什麼多大的意願。
沉默一會兒後,範經義直接撇去“苦主”的話題,問:“鏡意大師可知神秀湖大潮一事?”
“無人不知。”
“那,大師如何看待。”
“超脫救贖,為佛回相依,為萬般法,循以自然之道。”
“也就是說,大師你不會參與紛爭?”
“無處不是紛爭,無處不可不紛爭。”
範經義皺起眉,鏡意的話讓他一點都估量不出有用的信息來,頗有些煩躁。這幾天,各種各樣的事本就讓他煩悶不已了,如今又冒出這個可能是神棍,也可能是真大佛的人來,他實在是難以應對,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讓那些大佬們來應付。
“範城主,你蒙受苦難了,心不定,且不安。”
範經義牽強一笑,“大師,先不說我苦不苦的事,請問,你有什麼需要嗎?”
鏡意搖頭,“無需無求。”
範經義吸了口氣,“那這樣吧大師,你先行在府上歇息,我還有些事,就不陪你了,有什麼需要,隻管吩咐便是。”
鏡意閉眼,雙手合十,“南無清淨上悲上喜佛。”
閉眼之際,一盞青燈在他眼中閃過。
範經義叫來人安排鏡意食宿,處置妥當後,便回到前院書房中。
書房中,文書陳瀚海問:“城主大人,那和尚如何,為真為假?”
範經義疲憊地撫動額頭,“我也看不明白,佛家的事,實在是太讓人難懂了。世間解清淨沒陀……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啊,還有那南無清淨上悲上喜,更是怪異。”
陳瀚海皺眉,“一尊世間解佛行清淨之道?的確是很怪。”
“誰知道呢。或許,行清淨之道,以通達世間吧。”
“那,城主大人,他後續如何處置?”
範經義坐直了,“且隨他吧,任他真假與否,如何來便如何應對。都到這一步了,沒可能再挽回什麼。”
陳瀚海疑惑道:“如果真的是世間解沒陀,那他應當可以直接去拜訪長山先生了,為何會來城主府呢?”
範經義不禁想到鏡意所說的他是苦主,為他而來這件事……他想著,無端煩躁起來,“不管了不管了。”
“大人……”陳瀚海頗為擔憂地看著範經義。
範經義搖頭,“你出去吧。”
陳瀚海應聲離開。
範經義一個人在書房裡沉頓許久,才結成一道神念,將鏡意和尚這件事傳到語堂。他本想直接傳給自家老祖範仲,但心裡總是有些彆扭,像是被橫著一道難以跨越的坎。
之後,他躺在書案前的椅子上,睡著了。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
青邏湖的無名小島上。
綠藤蔥蔥之間,李命的小木屋門口台階上長滿了青苔,院子裡也是雜草叢生,看上去不太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實際上,李命在這間小木屋裡一直住著。
這段時間,來過一些人,不多,但無疑都是一些難以對付的人。
此刻,屋中坐著李命,今天,他的客人是範仲。
不同於招待葉撫或者是莫長安等人,李命招待範仲並未為他準備茶水。兩人乾巴巴地對坐著,臉上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看上去都很疲憊。
“昨日我來這裡,見你有其他客人,就沒來叨擾。”範仲開口。他臉上滄桑的皺紋隨著他唇部的浮動不斷搖擺,映襯著頭上的灰白和眼中的昏紅,看上去實在是萎靡頹唐。
李命停頓片刻後,說:“昨天來的是守林人的兩個大桼。囚上和沉珂。”
“他們態度如何?”
“一樣,都一樣。”李命微微呼氣,“這些天裡,來我這裡的人都一樣。”
範仲低眉,“是啊,他們都一樣。那麼,長山先生你的準備呢?”
“準備了許多,也準備了許久……”李命難得地有些沒底氣,“但不知道算不算真的準備。”
範仲苦笑一聲,“若你都不確定,我們又能如何確定。”
李命抬目看著他,“將近一千年,你在玄山之中,有何收獲?”他沉沉地說:“我記得,你進去之前,臉上還沒有那麼多皺紋。”
範仲勉強一笑,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老了啊。玄山的一千年,也感覺隻是彈指揮間啊。”
“那道檻,邁過去了嗎?”
“坎,還是檻?”
李命微微呼氣,“你會這麼問,便說明我問的檻,你邁過去了。”
“可是啊,有什麼用呢?”範仲有些出神,“檻過去了,坎過不去啊。我在想啊,我當年到底做錯沒有。”
“幾乎所有人都不覺得你錯了。”
“但隻要她覺得我錯了,我便大錯特錯。”
“一千年過去了,興許她想明白了。”
範仲彆過頭,虛望長空,“想明白了……可是,她人呢,她人在哪裡?”
李命在範仲那昏紅的雙眼裡,看到的是一片赤誠的思念。
“長山先生,你知道嗎?”範仲像是在問,也像是在尋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