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藏著我。
……”
直到大雪將她的腳印蓋住,她在神秀湖最後的痕跡消失。
寬廣的天地,從來沒有孤獨靈魂的容身之地,也從來不會對孤獨的人溫柔。
久久地過去了,騎著黑驢的中年道士從大雪地經過,順著被埋沒的腳印。
他聽著風的聲音,從風裡聽到歌聲,於是也想唱歌了,隻不過他唱得不好,像是悶在酒壇子裡一樣,那是:
“我有一頭小毛驢,
我每天都會騎……”
兩句簡單的詞,反複唱無數遍。驢叫和風聲是他的伴奏。
……
李四打開火鍋店的大門,風雪一下子灌了進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然後將手藏進袖子裡麵。正打算轉身進門開始備置今天的事,卻看到自家店麵前的雪地上站著個人,穿著青衣,身負長劍的女子,她的眉毛和睫毛被冰渣子覆蓋了,頭發也鋪著一層雪,看上去像是個冰人。
“姑娘,姑娘。”李四叫道。
阿嚏——
一個噴嚏,女子渾身的雪和冰渣子向四處飛濺,將周圍的雪地打出一個個窟窿來。
李四當即凝眉。來者非凡!
“李老板,早上好啊。”女子搓了搓手,笑著說。
李四有些疑惑,“你知道我?”
女子指了指招牌,“這不寫著李記火鍋店嘛。”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這家店的老板?”
女子稍頓,然後笑著說:“這麼大早,來開門的除了老板還能有誰。”
“這樣嗎?”李四覺得這有些牽強,不過他沒有在意,“你是要吃火鍋?”
女子抖摟一下身子,“是啊,這麼冷的天,不吃一頓火鍋,簡直沒法活。”
“姑娘是黑石城人?”
女子抬手捂嘴,“我有口音?”
李四點點頭,“一點點。”
女子嘀咕,“這麼久過去了,居然還有口音……”
李四覺得這位姑娘稀奇古怪地,哪有在這麼冷的天裡,這麼早來等火鍋的哦。他神情複雜地說:“進來吧,我先給你生點火,烤一下。”
女子明快地笑道:“李老板大善人啊。”
進去後,李四收拾出一個桌子來,然後說:“你先坐坐,我去提個爐盤出來,然後再開灶。吃上火鍋的話,估計得等一會兒,才開店,要處理的東西比較多。”
女子笑笑,“沒事沒事,寧可久一點,也要好一點。”
李四頓了一下,他總覺得這話誰跟他說過。他沒多想,進了夥房。
一會過後,他將一個爐盤端了出來,放在女子麵前,“暖一下身子。”
“多謝李老板。”
李四搖搖頭,他正打算進夥房忙活,但是走出兩步後停下來轉身問:“姑娘是劍客?”
女子笑了笑,“哪算得上劍客,就背一把破劍而已。”
李四笑笑,“見著姑娘你,我倒是想起個小姑娘,以前天天背把劍,立誌要做大劍仙,行俠仗義,匡扶天下,很有生機。”
“感覺很可愛呢。”女子雙手在火盤上取暖。
李四點頭,“的確很可愛。不知道現在什麼樣,劍練得如何了。”
女子又笑了笑,“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目標。”
李四哈哈地笑出了聲,“說起來,你們倒也是挺像的。”
“哪裡像?”女子好奇問。
“臉上總是掛著笑,很有生機啊。”李四一大清早的,想起開心的事,心情好上不少,“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趕緊去收拾東西了。”
女子眉目含笑,看著李四走進夥房。她將背上的劍取下來,用手輕輕撫摸著。
赫然可見,劍柄上寫著兩個字——
“或者”。
夥房裡的李四還在忙碌著。
外麵的天還帶著昏色,道上也還依舊沒有行人。天還很早啊。
或者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門被敲響。
或者睜開眼輕聲說:“請進。”
過一會兒,門才被推開一道縫,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將腦袋探進來問:“老板,呢?”
長得很乾淨,她是可以用“乾淨”來形容的人。
或者笑著說:“在裡麵做火鍋。”
“我,可以,進來,嗎?”她說話的方式很奇怪。
但是或者沒有任何驚異,說道:“當然可以。”
少女推開門,微微弓著腰,看上去有些謹慎,小心翼翼地找了一個小角落坐下來。
或者喊道:“坐過來。”
少女如同受到驚嚇的小鳥,縮了縮,然後問:“一定,要,坐,過去,嗎?”
或者當然不是強迫她,但是知道如果說不一定的,她是一定不會過來的,便嚇唬:“一定要坐過來,不然我讓李四不給你做火鍋,我是關係戶,哼哼。”
少女信了,麵色犯難,糾結了一小會兒後,略顯委屈地坐了過去,坐在或者對麵,扭著頭不願直視她。
“你叫什麼名字?”
“雪。”
“哦,小雪啊。”或者自來熟一般給少女取了個昵稱。
少女措不及手,慌張地說:“請,不要,這麼,叫我。”她獨特的說話方式顯不出她的慌張,隻能通過臉上的表情體現。
“我就要!”
“不,可以。”少女說著又立馬改口,“不可,以。”
或者凶巴巴地嚇道:“你不給我叫小雪,我就讓李四不給你做火鍋。”
少女一下子就焉了,“叫就,叫吧。”
或者立馬眯眼笑了起來,“這才對嘛。”
少女咬著嘴唇,低著頭,不敢看或者。
或者問:“你到目前為止,在這家店吃了多少次火鍋?”
“三十,二次。”
“跟李四說過多少句話?”
“十,句”。
“什麼話?”
“還做火鍋嗎?”
或者側目,又問:“為什麼這句話說得這麼順暢,其他話最多兩個字就斷一句?”
少女弱弱地說:“我,練過,很多,遍,才,順暢。”
或者反應過來,“所以,李四每次跟你說話,你都不理他,是因為說話不順暢。”
少女抬起頭,哭唧唧地說:“請,不要,跟他,說。”
“那不行啊,我可是關係戶,肯定要為李四著想啊。”
少女眼泛水霧,“為,什麼,你,這麼,壞。”
或者眨眨眼,“我從小就立誌要做個大惡棍。”
少女抽泣起來,過了一小會兒後,問:“要,怎樣,你才,不會,說?”
或者笑了起來,活像拐騙小孩的人販子,“跟著我離開這裡,我就不會說。”
少女慌張起來,雙手晃個不停,“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可,以,離開,黑石,城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因為”少女看樣子不想說,但是被或者一嚇,又老老實實地說了,“因為,我是,桂花,樹。”說完,她抬頭看了看或者的神情,看她有沒有沒嚇到。
然而,或者隻是大笑起來,然後說:“區區一棵桂花樹。好一棵桂花樹啊。”
“怎麼,了?”少女本以為或者會怕、會以為她的說假話。
或者站起來,不問她願不願意,霸道地牽起她的手,來到街道上,指著某一處,“你看那裡,那裡也有棵桂花樹。”
少女仰著脖子,使勁兒看,看到的隻有大學和霧,“看不,到。”
或者拔劍一揮,劍氣縱上,直穿雲霄,將所有的雪、霧與雲層蕩開,露出天的一角來,在那天的一角,掛著一輪即將圓滿的月亮。她問:“現在看得到嗎?”
少女看著那輪圓月許久,愣愣地說:“看到,了,月。”
或者扶著她的肩膀,微微彎腰,與她平視:“你知道你為什麼叫雪嗎?”
少女搖搖頭。
或者笑著說:“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月和雪是一個讀音,而到了現在,月換了音,雪沒有換音。”
少女乾淨的眼睛裡蕩過漣漪,“是,這樣,嗎?”
或者點頭,“是啊,你是桂樹,是月亮上的桂樹。”
“月桂……好聽。”
或者笑彎了眉毛,“是的,你叫月桂。以後,你同人介紹自己,就不用等冬天指地上的雪了,可以指著天上,對他們說,我是月亮上最美的月桂。”
少女開心地笑了起來。
卻聽或者突然壞笑一聲,“你知道了這個秘密,就必須跟我走了!”
少女笑還沒停,心裡忽地又一僵,一彆扭,笑乾在臉上。許久後,她才摸一把淚,哭唧唧地說:“你,怎麼,這麼,壞啊。”
或者溫柔地撫摸著少女的頭發,心想,真是個乾淨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