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皺眉道:“所以,你一直能看見咒靈嗎?”
阿葉沒有說話,他臉上的微笑像是麵具。
這讓七海想到更多,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穿著全新的家用和服,灰原也一樣,這種和服甚至沒有口袋,他的私人通訊設備,手機、傳呼機,不可能在身上。再扭頭看看房間,除了床褥外什麼都沒有。
這讓他心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重,七海公式化地說:“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我先跟咒術協會聯係一下,產褥村的咒靈等級超過我們的預期,如果不及時通報,會有問題。”他試探性道,“誰也不會想到,那裡有兩隻特級咒靈。”
聽見量詞“隻”,阿葉嘴角的笑容凝固一瞬,他對娜娜明露出有點抱歉的臉道:“對不起,七海君,請你跟灰原君暫時呆在這裡。”
他說:“我想,你們的死亡通知,應該由協會下達了。”
這回不止是娜娜明,就連灰原的表情都僵住了,他看上去很滑稽,像不能接受現狀。
給他們帶來更多衝擊的是下一位推門而入的“人”。
“阿葉。”
又聽見嘩啦一聲,扇門被推開,中原中也旁若無人地走進來,他想要跟葉藏說話,從他的稱呼中,不難發現,他跟葉藏的熟稔。
七海建人的臉裂開了。
灰原結結巴巴:“這、這不是……”
這不是先前的人型咒靈嗎?
中也走到葉藏身後,阿葉伸出手,安撫性地拍拍中也的手背,他的聲音很輕柔,像隻溫馴的小貓,他說:“馬上就好了,中原先生,交代他們兩句我就過來。”
中也一句話都沒說,沒什麼感情地掃了七海跟灰原一眼。
他的瞳色很漂亮,曾經,阿葉捧著他的臉,跟他貼得極近地說:“中原先生的眼睛,像晴天時,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麵。”
那是中也最喜歡的景色之一,他愛極了橫濱灣的海,晴朗的天空中,隻能看見一輪明日,萬裡無雲,在白天,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用手遮擋在眼前,隻能看見放射狀的白光,那些光落在海麵上,遠比白色的泡沫更絢爛。
貨船開向遠方,不一會兒,消失在海平麵上,天與海連成一線,海鷗盤旋在平靜的海麵上,時而用翅膀擦著水花低空飛行,時而用腳尖點地……
阿葉說他的眼睛像橫濱的海,中也是高興的。
他忽然想起來,為什麼葉藏離他那麼近,是要幫他處理臉頰上的擦傷,當時他們還在羊裡,阿葉從森先生那裡賒了一個醫藥箱,專門幫他處理小傷口。
中也跑神時,葉藏已經跟娜娜明他們交代完了,他站起身,拉著中原中也走,後者呆呆跟著他向前。
出門時葉藏遇見了織田作,他站在門口,跟葉藏說:“已經交代過了,禪院會守在庭院裡,不讓他倆離開。”阿葉對織田作點頭道,“麻煩了。”
他看著可真溫柔,跟咒術回戰帶點瘋的樣子完全不同,織田作一點兒也不詫異,在他心中,人是有千麵的,無論葉藏什麼樣,那都是阿葉,他都會守護好。
中原中也看著織田作,停下腳步,他之前已經跟織田作道謝了,現在看見他,尤其是看見他幫阿葉做了事,發自內心地說:“之前,麻煩你了。”
他知道,阿葉不容易照顧,可織田作將他守護得很好,甚至比自己做的還好。
想到這,中也又愧疚了,跟他在一起時,阿葉隻能當港口黑手黨的智囊,在有限的空間中活動,他喜歡繪畫,卻隻能住在靠海的彆墅中,畫波瀾壯闊的大海。
當他跟織田作在一起時,他能成為漫畫家,能夠脫離黑/手/黨,甚至能上學,能夠結識同齡的友人。
他跟江戶川亂步有過節,是覺得江戶川亂步不亂跑,葉藏都不會流落到橫濱貧民窟,這樣想,如果沒有自己,阿葉是不是早就脫離黑/手/黨的泥淖了?
這些想法讓他更加愧疚,可中也的麵上沒表現出分毫,阿葉悄咪咪看了他一眼,似乎發現了什麼。
織田作說:“你在這裡,也會這麼做吧。”
他平靜道:“所有沒什麼麻不麻煩的,你也是一收到他消息就來了,我來的不比你早,最多就幾個月。”他想想又說,“這樣看來,還是你花了更多力。”
中原中也笑了一聲道:“我的運氣很好。”
有很多人幫助他,有很多人希望葉藏回去,所以他才能站在這。
……
救下七海跟灰原,是一場意外。
是用書之前,中原中也不知道自己會落在哪裡,他大概率落在日本境內,也有可能在國外。
這都沒關係,考慮到兩個世界的貨幣不通用(萬元大鈔上映著福澤諭吉呢),他帶了萬能貨幣黃金,想著無論降落到哪裡,都以最快速度衝到日本。
結果,可能是咒力在吸引他,他降落的地方,正好展開一場戰鬥,或者說是單方麵的屠殺。
*
漏瑚跟其他咒靈不同。
哪怕是在有類人智慧的咒靈中,他也是格外不同的一個,具體表現在,他更有人性,說話更加流利,畫中的內容還充滿哲理。
他能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還會說出“在百年後放聲大笑的不一定要是我,隻要詛咒作為人站起來便足矣”的豪言。
作為咒靈,他格外有種族意識。
因此,漏瑚有個習慣,他心情好的時候,會跟人類坐在同一排的椅子上,聽他們說最新的怪談,然後去怪談發生的地點,確認是否有詛咒誕生。
發現有詛咒誕生時,他的心情會很好,哪怕新咒靈還很弱小,隻是四級咒靈,隻要出生了,就有成長的空間,或許在幾十年上百年之後,他能夠成為特級咒靈,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這種心態就像是孕育新生兒,他看見有新同胞誕生,都會非常高興。
產褥村的咒靈就是在這情況下發現的,漏瑚看見他時很驚喜,類人型的咒靈,用有一定的智能,他能夠成為自己顛覆人類現有製度,創造新世界的同伴。
漏瑚留下來,跟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當時新生的特級咒靈還不能理解,漏瑚就用慈愛的眼神看著他說:“等你再成長一些就知道了。”他過會兒又說,“我要去跟花禦說你的事,有新的同伴,她肯定很高興。”
他不認為有人能傷到特級咒靈,漏瑚作為有思想的咒靈,他對人類是很不屑的,連帶著對傳說中的五條悟也缺乏認知。
他離開產褥村很長時間,以詛咒形成來計算,特級咒靈的壽命都很長,這導致他們缺乏時間觀念,漏瑚認為產褥村詛咒形成完全體,還需要多咒殺些人,他有自己的詛咒方式,漏瑚幫不了他,還不如過段時間再來看他。
可惜的是,等到他再來時,產褥村的詛咒被祓除了,漏瑚當時非常震撼,他半跪在產褥神的祠堂前,手指握緊,將乾燥的泥土扒出幾道深深的指痕。
花禦看他痛苦而自責的模樣,將手放在漏瑚的肩膀上,勸慰他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都沒想到,咒術師會這麼快發現他。”
“隻要詛咒還在,過很多年後,他還會再出生,這是我們跟人類不同的地方,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就能生生不息。”
這套理論跟漏瑚的想法不謀而合,他是有情有義的咒靈,即便知道產褥神還有誕生的可能,也氣不過他被祓除,於是他跟花禦說:“我要呆在這裡,他的消失由我的疏忽大意導致,我現在做什麼都晚了,但我可以為他複仇。”
他對同類很有情有義。
花禦理解地點點頭,把漏瑚放在這。
之後幾個月,漏瑚就在產褥村一帶活動,他沒有被憤怒所左右,直接開蓋棺鐵圍山將本地的人消滅殆儘,相反,他很有智慧,模仿二級咒靈,隔一段時間殺死一人,而且還不把人直接燒成灰。
果然,他引來了咒術師。
“小子。”他看七海跟灰原睜大眼睛,露出了快意的笑容,每次他在咒術師麵前說話,對方都會露出這表情,咒術師的詫異、恐懼讓漏瑚身心舒暢。
“你們知不知道,是誰殺了這家夥。”他伸出青色的短手指指向廢棄的產褥神神社。
七海沒有跟漏瑚對話的意思,他輕聲祝福灰原:“一會兒我斷後,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一定要將他的消息帶回去,讓五條學長來處理。”
灰原還沒有說話,漏瑚就露出經典的反派笑容道:“你們一個都跑不掉。”
說完,七海就感到周圍的溫度越來越高,他的汗來不及滴下,裸露在外的肌膚就產生燒灼感。
身旁的花草以極快速度枯萎——花瓣的水分被蒸騰,縮成皺巴巴一團,筆挺的枝乾從中斷坍塌,甚至有小火苗在葉片上燃起,連帶著整整一棵樹都起火了。
這時候的七海甚至沒有對付一級咒靈的經驗,就直接跳到特級咒靈,他跟灰原用了很多方法,但當中原中也降臨時,他倆身上已經出現了大麵積燒傷。
中也就是這時候到場的。
他看著奇形怪狀的咒瑚,又看狼狽不堪的七海,劍眉擰巴成一團:“喂喂,這是什麼情況。”
灰原以為來了援軍,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漏瑚道:“喂喂,你這家夥是什麼情況。”他對中原中也很不滿,“我沒見過你,你這是……受肉?”
灰原的話梗在嘴邊。
漏瑚還在說:“就算是咒靈也要遵循先來後到的規矩,我跟他們還有一筆賬要算,無論你要說什麼都排在後麵。”他還擺出了一副老大哥的樣子道,“真是的,現在的同類一點都不懂規矩。”
中原中也“哈”了一聲,都沒被氣笑,他想著奇形怪狀的東西,想在他麵前殺人類,話還那麼多,不是等死嗎?
他也不多廢話,身上即刻冒出紅光,發動汙濁。
漏瑚原來還沒感覺,結果發現,中原中也竟然是向自己招呼的,他愣住了,直接喊道:“你乾什麼?”
中也:“嗤,廢話真多。”
他浮在半空中,以相當狂傲的姿態道:“當然是碾碎你啊,混蛋。”
……
葉藏在傍晚接到了中原中也的電話。
更準確地說,他接到的是“七海建人”的電話。
當時葉藏很奇怪,想娜娜明怎麼會跟自己打電話呢,接通之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阿葉?”
是中原先生的聲音,他抽多了煙,嗓音低啞,有下屬調侃說,中原乾部有一把煙嗓,唱歌肯定好聽,當時就有下屬搭腔說,可不是,中原先生不願意參加ktv聚會真可惜。
中原中也參加慶功酒局,但他隻喝第一輪,第二輪第三輪,還有在ktv的深夜場他都不去,說要回去陪家人。
阿葉晃神了一秒,他立刻反應過來道:“你在哪裡,中原先生。”
他說:“我來接你。”
……
產褥村夾在東京與神奈川之間,葉藏趕過來,多少有點生死時速的味道,他必須要趕在咒協會的監督來之前帶走中原先生,還有被卷入的娜娜明與灰原。
他的運氣還不錯,監督一直守在帳之外,他不清楚裡麵發生了什麼,阿葉獨自從車上下來(織田作送他來的),用“人間失格”將帳撕開一條小口。
他看見了中原先生的背影。
還是老樣子,穿著皮鞋,戴著黑禮帽,中原先生傳西裝不需要墊肩,他個子不高,身材比例卻很好,西裝加墊肩人會顯得魁梧,什麼都沒有就剛剛好。
看身材,他正處在人生的黃金時段,介於青年與成年人之間,可他的氣勢,卻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喜怒不形於色的成年人了。
阿葉看著他,不知怎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不是說他先前混沌,是他從咒術師尖銳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他看織田作時還是很瘋的,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變成什麼樣,織田作都會理所當然的接受,可看著中原先生,他就不敢了。
中原先生也不會說什麼,哪怕發現他變瘋了,隻會用愧疚的、憐惜的眼神看他,然後想“自己真的來晚了”雲雲,他會覺得對不起自己。
阿葉不想讓中原先生產生這想法,他希望對方覺得自己來得及時。
‘不對,他不會那麼想。’
阿葉:‘中原先生隻會暗暗內疚,他會想,他沒保護好我,他把我弄丟了。’
‘中原先生的內疚感太重,可我唯獨不希望他內疚。’
在中原中也轉身前,阿葉忽然變了,他收斂了咒術回戰世界帶給他的鋒芒,將一切尖銳的、富有攻擊性的想法收攏在腦海深處,似笑非笑的表情從他臉上撕扯下來,他努力做出羞怯靦腆的神色。
他希望變成最初的自己。
變成中原先生熟悉的自己。
‘我希望他一回頭,看見的我還是原來那樣。’
‘他沒有改變,他心中的我,也沒有變。’
*
中原中也產生了莫名的感覺。
他很難形成這種感覺,真要說的話,他每次推門回家,看見阿葉站在門口,說我回來時都會有相同的感觸。
無論他回家腳步是輕是重,是白天還是晚上,阿葉都會來門口迎接他。
他是某種符號,代表著“過去”“溫暖”與“家”。
很多人都不在身邊,很多事情都變了,阿葉卻一直在他身後。
中也深吸一口氣,他不用回頭看,就知道阿葉在那裡。
他回頭,以自然的、成年人特有的、遊刃有餘的語調道:“我回來了,阿葉。”
葉藏說:“你來了,中原先生。”
不是“歡迎回家”,是“你來了”。
——因為你一直在等我。
——我一定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