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2 / 2)

他不想給她添麻煩,她懷著孩子那麼辛苦,他不能讓她為這點小事操心。他也不想讓她叫人進來熱餛飩或者拿走,他好容易與她獨處,不能被人打斷。冷粥冷飯他自小就吃得習慣,一碗冷餛飩而已,他沒那麼矜貴,吃下去不是問題。

他吃得很快,轉眼間把餛飩都咽下了肚,又開始喝湯。薑知意知道自己攔不住,他還是那個性子,認定的事情總是固執得緊。默默看著,想起他吃飯一直都很快,她也曾勸過他該細嚼慢咽,免得傷脾胃,可他總改不掉,總是她剛吃了幾口,他已經吃完了。

吃飯這樣快的,她隻見過哥哥,可哥哥是因為軍中隨時都有軍情,不能耽擱,沉浮這樣子,卻像是慢上一步,那些飯食就會不翼而飛似的,有種不自覺的急迫。

“你這個也給我吧。”沉浮放下了碗,餛飩湯也喝得乾淨,伸手來拿她剩的那碗。

薑知意碗裡還剩了三個餛飩,她不餓,隻讓人盛了三個應景,剛剛吃了一個,沉浮又給她夾了一個,但是都已經涼透了,況且又是她吃剩的,連忙攔住:“不用。”

沉浮知道她是不好意思讓他吃剩飯,然而他與她之間,哪裡需要如此講究。到底還是拿了過來,照樣添了熱水:“我吃了吧,放著糟蹋了。”

不等薑知意阻攔,拿起碗連湯帶餛飩吃下去,放下時,又一個乾乾淨淨的空碗。

薑知意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一直都是這樣,對食物有種執念似的珍惜,隻要盛到他碗裡,無論愛不愛吃,難不難吃,都會吃得乾乾淨淨,一粒米一根菜葉也不會剩下。

這種習慣在高門大戶裡並不多見,除了薑家這種行伍出身,格外知道糧食寶貴的人家外,那些豪富人多喜浪費,每日裡順著水溝衝出去的剩飯都夠養活一戶貧民了。

沉浮吃完了,將兩隻空碗摞在一起放回食盒,收起兩雙筷子放進筷子格裡,跟著蓋上盒蓋,抬眼時,薑知意還在看他,目光幽幽沉沉,似有無限心事,沉浮忙問道:“怎麼了?”

薑知意搖了搖頭。她隻是突然意識到,夫妻兩年,其實她也並不是很了解眼前這個男人。

沉浮覺得她有話沒說,想問,又怕惹她不快,隻得忍了又忍。

收拾好食盒放在一邊,看看小桌上放著抹布,順手拿過來擦了桌子,餘光瞥見薑知意欲言又止,沉浮忙解釋道:“不用叫丫鬟,從前這些事我都是自己弄,我會弄。”

可薑知意並不是怕他不會弄,她隻是突然發現,原來他連吃帶收拾竟如此熟練,那兩年裡她從不曾讓他弄過這些,那就隻能是他在沈家時養成的習慣。

她知道他在沈家過得不好,可堂堂侯府公子,連吃飯,也需要自己打理嗎?忍不住問道:“從前在沈家,沒有人服侍你嗎?”

沉浮動作頓了頓,半晌:“沒有。”

他放好抹布,取出帕子擦著手:“飯得自己想辦法弄,吃完了自己收拾,餓上兩三天也是常事。”

薑知意在驚訝中,生出難過。也就難怪他吃飯那樣快,也就難怪他那樣愛惜糧食。他從前從不曾提過,她從不知道他在沈家時過得那樣難。

沉浮擦乾淨了手,將椅子向她拉近些,挨著她坐下。這些事他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原本也不打算跟她說,可此時開了頭,那些話推著搡著,隻是想要對她傾吐:“不僅吃飯,什麼事都得自己想辦法。沒學上,偷著聽,沒書讀,偷著看,沒衣服鞋襪,撿彆人不要的。”

家中開塾,沈澄坐在屋裡學,他藏在窗戶外頭聽。書房隻讓沈澄進,他得找夜裡沒人的時候,撬鎖進去偷書看,再趕著被發現之前放回去。筆墨紙硯更不可能有,他撿沈澄用過的,沈澄養得嬌貴,什麼都用得很浪費。

已經想不起他是在什麼情況下頭一次偷著上學,但他很快就發現,要想翻身,念書科舉是最快的法子。他決定走這條路。

讀書認字寫文章,也許他的確有點天分,也許隻是他沒有退路,所以比任何人都更能吃苦,總之這條路,他選對了。

薑知意默默聽著,偶然抬眼,看見沉浮平靜的神色,他語調也很平靜,仿佛說的是跟他並不相乾的人:“幾次考試都是背著沈家偷偷出來考,童子試五場五天,我不能回沈家,一旦回去,沈義真就不會放我出來,就在破廟裡住了五天。”

半夜裡下了雨,衣服濕透了,懷裡藏著的饅頭也泡得稀爛,第二天在考場上他還是全都吃了下去,一口也沒浪費,他從來都知道能吃上飯不容易,絕不會浪費糧食。

薑知意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若得中,於沈家也是好事,為何這樣待你?”

沉浮看著她,她臉上都是不忍,她太良善,無法想象至親骨肉之間的肮臟算計,也不能理解親生父子之間不死不休的仇恨。

他可真蠢,竟然以為這樣的她,會像沈家人、像趙氏那樣對待他們的孩子。心臟似被利刃猛地刺了一下,沉浮長長地吸一口氣,聲音低下去:“沈義真從來都沒打算要我,他是被我母親算計的。”

沈義真與趙氏的親事,算得上門當戶對,一個侯府世家,一個書香門第,隻是議親時趙氏並不知道,沈義真身邊早就有個餘春苓。貼身丫鬟,青梅竹馬,生平第一個女人。成親隻不過因為臉麵規矩,畢竟堂堂侯府世子,怎麼能娶個丫鬟。

趙氏剛進門就嘗到了冷落的滋味,除了新婚那幾天,沈義真從不進門。兩家都讓趙氏忍,趙氏也忍了大半年,然而肚子遲遲沒動靜,公婆埋怨,妯娌嘲笑,連下人也都捧著餘春苓,趙氏一天天轉了心思。她給沈義真納了兩房妾室,又收了幾個通房,她以為這樣就能分走餘春苓的恩寵,讓沈義真喜歡賢惠的她,哪想到沈義真新鮮勁兒過去之後,依舊最寵愛餘春苓。

再後來餘春苓懷孕,趙氏徹底慌了。

沒有孩子沒有夫妻之情,假如餘春苓再生下孩子,如果是個兒子,趙氏明白,到那時候,沈家再不會有她立足之地。趙氏買了個絕色女子給沈義真,沈義真要了,可沈義真不知道,除了第一夜,剩下的時間都是趙氏熄了燈躺在床上頂替那女子。趙氏終於也有了身孕。

沈義真知道真相後大發雷霆。“沈義真打了我母親。”

他後來聽下人們說閒話時說過,下手很狠,根本就是想把趙氏肚子裡的孩子打掉。沈義真不能容忍自己受到這樣的愚弄,不能容忍趙氏用這樣的手段懷上他的孩子。“我命硬,沒死。”

沉浮停住了,又吸了一口氣。他是真的命硬。沈義真後來又打過幾次,可怎麼折騰他都沒墮下來,再後來趙家找了沈家,都怕傳出去影響前程,聯手壓製沈義真,趙氏保住了孩子。

再後來月份大了,有經驗的穩婆看肚子,說趙氏懷的是男胎,餘春苓懷的也是,趙氏又慌了。“我母親想生嫡長子,吃了催產藥。”

趙氏以為,生下嫡長子就是沈家的功臣,一切都會改變。她吃了過量的催產藥,搶在餘春苓前一天頭生下了他,奪了沈澄的長子地位,也付出了再不能生育的代價。“她一直以為隻要能生兒子,沈義真就會回心轉意。她弄錯了。”

沈義真並不稀罕什麼嫡長子,他已經有了心愛女人生的兒子,對他這個多餘的,被趙氏算計得來的孩子厭憎到了極點。餘春苓恨趙氏奪了沈澄的長子之位,天天吹枕頭風,所以他生下來以後,沈義真一次也不曾看過,趙氏幾次糾纏哀求,隻換來毒打。

趙氏徹底瘋魔了,她想唯有除掉餘春苓,除掉沈澄,她才能在沈家立足。“我母親趁沈義真不在家,想打死餘春苓和沈澄,剛打了一板子,沈義真回來了。”

奪過板子打了趙氏,以殘害子嗣的理由要休妻,兩家鬨了很久,最後為著體麵改成和離。“她一開始想帶我走,後來,又想利用我,讓沈義真回心轉意。”

他記事早,久遠的記憶裡一直都有趙氏抱著他摔在地上痛哭的畫麵,趙氏那時候,大約對他,真真切切有母愛。但後來事事不如意,那點親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趙氏隻想用他吸引沈義真。“我挨打受傷,她會把傷口弄得更嚴重,她盼著沈義真心疼我,接她回去。”

可沈義真怎麼會心疼他?沈義真恨不能讓他死,免得他每次都出現,都會提醒那段惡心的過往。

薑知意呆住了。頭腦裡亂哄哄的,思緒雜亂著理不出清晰,原來那些年,他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他從來沒說過。

沉浮低垂眼皮,不敢看她:“我從來,都沒人要。先前我以為,我們的孩子也……”

他說不下去,喉嚨裡哽咽著,極力呼吸,卻還是喘不過氣,腦袋裡嗡嗡作響。他可真蠢,蠢透了,這完全是不同的,她那麼好,可他卻被過往蒙住了雙眼,什麼也看不出來。

薑知意怔怔的,許久,慢慢吐出一口氣。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非要墮掉那個孩子了。他在害怕。

“意意。”沉浮抬眼,漆黑的眼瞳閃著水光,“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情願。”

薑知意沒說話,低著眼,不知道該說什麼。

“意意。”熱淚湧上來,沉浮離開椅子,雙膝彎折蹲在薑知意身前,匍匐謙卑的姿態,“我錯了,我會改,你要我怎麼做都可以,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靠近她,聞著她身上香甜的氣味,他想跪下,想膜拜,想乞求,又被薑知意攔住,她低頭看他,歎息的語聲:“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他連悔改,都沒有機會了嗎?沉浮哽咽著貼住她,手心挨著她的腰腹,覺察到微微一動,極小的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