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2 / 2)

“嚇壞了”幾個字被任塵白淡淡咬著,卻又像是沒有任何一點特彆的情緒。

可在場的人中,即使是隻看過情節梗概、完全不清楚幾人在聊什麼的駱橙,也都很清楚那個男孩在被拐賣的時候做了什麼。

一個七歲的男孩,在被賣的路上竟然還設法找到機會,放跑了和自己一起被綁走的妹妹。

那麼多次被打得險些活不過來,竟然還有膽量做計劃逃跑。

和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大學生一起,兩個人就敢引發村裡的械鬥,趁亂逃出去報了警。

……

能做出這些事,再怎麼也和被養母犯病就“嚇壞了”這種描述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不會是這種人。”助理趙嵐仍舊搖頭,“任先生,這裡麵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任塵白頷首:“在您的印象裡,他是什麼樣的人?”

趙嵐想要開口,卻又停下話頭。

她回頭看了看龔寒柔,在老人清明銳利的雙眼中找到些勇氣,繼續說下去:“我沒有印象……我隻是覺得,他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那幾年的經曆像是場沒有儘頭的噩夢,被解救後,大腦自發的保護機製幫她屏蔽了這段記憶。

有全家人處處精心的嗬護陪伴,後來又組成了更幸福的家庭,她還是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終於徹底走出這段陰影。

當時龔寒柔導演正在籌拍這部紀錄片,她想要嘗試找回那段時間的自己,在家人的鼓勵下,來應聘了龔寒柔的助理職位。

“說來慚愧……我最抗拒那段記憶的時候,甚至自欺欺人地堅信被拐賣的是我妹妹,不是我,我是來保護和照顧她的。”

趙嵐的神色有些自嘲:“我妹妹也不辯解,她覺得如果這樣能讓我好受一點,那也沒關係。”

駱橙聽得動容,伸手去握她的手:“姐姐,這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太痛苦了,如果是我我也會保護你……”

趙嵐同她笑了笑,把滿是瘢痕的手收回來:“有點扯遠了。”

“任先生,我的確不記得太多那時候的事,但我不相信小火苗是這種人。”

趙嵐稍一猶豫,還是問道:“能讓我見見他嗎?我去和他談談,問清楚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很遺憾,我也在找他。”任塵白搖了搖頭,“他逃跑了。”

趙嵐忍不住蹙眉:“什麼?”

“因為他的原因,弄壞了……一樣很貴重的東西。”

任塵白繞過有關車的事,繼續向下解釋:“我們吵得很厲害,在爭吵的過程中,我問了他當年的事,問他是不是故意害了他的養母。”

任塵白說:“第二天他就從醫院逃了,現在還沒找到。”

這種時候做出反應,的確可疑得過了頭。

即使趙嵐依然絕對不肯相信,也不好立刻再說什麼,隻是緊蹙著眉,心事重重垂下視線。

駱橙從聽見“醫院”兩個字就開始心神不寧,她還在為自己隱瞞駱枳病況的事害怕,聽任塵白說到最後,卻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睛。

……今天來之前,他剛聽簡二哥在電話裡說,到處都找不到駱枳了。

駱橙似乎猜到了某個答案。

她緊張得幾乎坐立不安,深呼吸了幾次,才小心翼翼扯了扯任塵白的衣物:“塵白哥,那個人是……”

任塵白點了點頭。

駱橙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又抬手死死捂住嘴。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口說無憑,或許我看到的也隻是我的主觀臆測……的確不適合作為紀錄片的素材,就當我沒說過吧。”

任塵白笑了笑,溫聲說:“我們還是說今天的事。龔老師,其實我推薦小橙,是因為她和當事人不僅認識,而且關係很好。”

他接過服務員送來的茶,稍稍欠身,親手敬給龔寒柔:“如果讓她加入劇組,拍攝會更方便,很多細節也可以更準確。”

龔寒柔始終靜聽著幾人交談,沒有開口。

她沒有接那杯茶,視線落在因為任塵白這句話而竊喜起來的駱橙身上,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刻:“能把當事人帶來劇組嗎?”

這次不等任塵白開口,駱橙已經脫口而出:“能!”

她應過聲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連忙低下頭,小聲解釋:“他……他不會拒絕的。我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

“你替當事人答應?”趙嵐終於聽不下去,忍不住插話問,“如果他不想回憶當年的事呢?如果這件事對他來說非常痛苦呢?”

駱橙沒考慮過這個,臉色白了白,咬住下唇。

“好了。”龔寒柔出言打斷,“如果你能把人帶來,可以考慮進組的事。”

趙嵐回頭失聲:“龔老師!”

龔寒柔有自己的打算,按住她的手臂,微微搖頭:“去送送駱小姐。”

趙嵐把話咽下去,看著如逢大赦的駱橙壓著興奮與驚喜朝龔寒柔道謝,眉頭就蹙得更緊,卻還是一言不發地站起身,把人送出了咖啡廳。

任塵白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忽然聽見龔寒柔在身後叫他:“塵白。”

任塵白收回視線:“龔阿姨。”

“叫我老師吧。”龔寒柔問,“那個孩子的養母是誰,是你母親嗎?”

任塵白身形微頓,接過咖啡笑了笑:“怎麼可能?”

他停了停,似乎自己都在勸服自己:“如果是的話,我怎麼會照顧他到現在?”

“我也一直認為是你照顧他到現在,所以對這個故事的結局很放心。”

龔寒柔看著他:“但我現在有些擔心,或許哪裡出錯了。”

龔寒柔說:“未必來得及糾正。”

任塵白慢慢握住那個咖啡杯。

新上的咖啡,杯壁很燙,他卻像是全無所覺,手指仍在加力。

他握著那杯咖啡,像是要把細膩的白瓷徹底捏碎。

“塵白。”龔寒柔提醒他,“彆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任塵白笑了笑:“您放心,不會的。”

他心裡越煩躁得幾乎失控,麵上就越溫文爾雅滴水不漏,放下咖啡起身,送龔寒柔離開。

服務生端著一碟精致糕點,看著這一桌已經快走空的客人,有些遲疑:“先生……”

任塵白拿出手機掃碼結了賬。

服務生莫名心驚膽戰,不敢多說,放下糕點拔腿就走。

任塵白一動不動,在原處坐了很久。

他出神地看著那碟糕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很久遠的往事,隨手拿了塊點心擱進嘴裡,慢慢咀嚼。

芝麻餡。

甜得膩過了頭。

任塵白喝了口咖啡,把點心咽下去。

不知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反複在他腦海裡出現的,竟然還是駱枳垂下去的眼睫。

……

他們見的最後一麵,駱枳在他手裡緩緩閉上眼。

像是小時候拿在手裡隨意拉扯著玩的,隻有靠擰弦才能運轉活動的人偶。

牽著身體的弦一圈一圈走到儘頭,於是早被扯鬆的手腳靜靜垂落,連頭頸也脫力地低墜下去,不再給他任何反應。

……

“塵白。”龔寒柔的聲音,“彆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

駱枳在他懷裡很慢很慢地閉上眼,那裡麵的光亮終於被斂淨,眼睫不堪重負地垂下去。

像是個毫無預兆的告彆。

駱枳聽不見,也不再看他。

……

“怎麼會。”

任塵白譏諷地笑了一聲,不知是在回答誰:“怎麼會後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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