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危亭(1 / 2)

郵輪泊進夜色,影子融化進水裡。

最後一個失蹤者靜靠在甲板上的躺椅裡,身上蓋著薄毯,被海風輕輕摸著頭發。

他睡得很熟,呼吸雖然依舊輕弱,卻已經比之前平穩了很多。

他的右手被攏在更暖些的手裡,那隻手仍然在他的掌心寫著字,一筆一劃寫得很慢。這次除了慣例付賬,又比之前多出了兩個字。

危,亭。手的主人對他自我介紹,我叫明危亭,是你的朋友。

手的主人在這個關係稱謂上停了下。

雖然隻是在練習和斟酌,但他還是並不清楚能不能以這樣的關係自稱,於是又改了口∶我叫明危亭,是你的粉絲,在追你的星。

失蹤者的手被輕輕握著,濃深的睫毛垂掩下來。柔軟的短發被風湊過來碰了碰,讓人幾乎產生了他被這個有些奇怪的自我介紹吸引,跟著微偏了下頭的錯覺。

但他其實從沒醒過,或許是因為實在太累了,也或許是因為實在找不出什麼一定要醒來的必要。

從被救上來的那天起,他就一直這樣安靜昏睡,甚至從來都沒有動過一下。

明危亭抬起手,輕輕摸了下他的頭發,把那隻蒼白的手放回毯子底下,再把薄毯的邊緣全部掩實

他向身邊的人打了個手勢,站起身,走到甲板另一頭稍遠的地方。

來人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先生.….

我已經知道了。明危亭回憶了下那個名字,慢慢念出來,任塵白。

明危亭問∶祿叔,他還做了些什麼?

明祿是明家的總管,年近七十,已經跟了明家三代人。

他走過來,把整理的資料恭敬遞過去∶還是要找人。

任塵白不肯接受駱枳失蹤在海難裡這件事。

任塵白給駱鈞打電話,可駱鈞正在禁閉室裡跪著受罰。駱橙不知道躲去了哪,乾脆徹底找不著人。簡懷逸倒是乾脆地告訴他駱積死了,被任塵白失控地往死裡揍了一頓,險些真就鬨出了人命……

一場亂七八糟滿地雞毛的拙劣鬨劇。

任塵白鬨到最後,也隻不過是見到了郵輪方送來的失蹤者的物品。

比他想象得還要少得多。

居然隻有一件在海裡泡透了又那麼扔著洇乾,皺巴巴結著鹽塊的風衣。風衣半邊都被礁石刮爛了,布料殘片沁著些不詳的暗紅。

因為駱枳的身份證就裝在風衣內側口袋裡,而那個口袋的密封性又恰好不錯,所以很容易就確認了物品的主人。

至於那之後又具體發生了些什麼,外人很難探聽得完整。

能知道的,就隻有任塵白一定要帶走那件風衣,駱家人自然不同意。兩方鬨起來,驚動了這兩天都在書房閉門不出的駱承修,整個駱家吵得翻天覆地,大半夜硬生生鬨來了救護車…….

明祿簡單說了幾句,就停下話頭∶演給他們自己的一場戲而已,先生,沒什麼好看。

人會不會演戲給自己看?

當然會,尤其是自己都想騙自己相信什麼的時候。

駱家人薄情慣了,最擅長把責任推到彆人身上。這個彆人最合適的就是駱枳,現在駱枳出局了,所以就換成駱鈞。

非得等到被推進和駱積相似的境地,駱鈞才終於開始明了駱積的痛苦。至於其他人,或許有些遲來的遺憾,或許在某個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候會有一霎的心虛悔疚……但如果沒有什麼特殊變化,那大概也就是極限了。

那些人甚至會被自己的遺憾和傷感所寬慰,真的相信自己為駱積傷了心、掉了淚,然後心照不宣地讓這些事快些過去。

不會有人去主動觸碰任何真相,不會有人自討苦吃,去找罪受。

不會有人想到要扒開自私下層層疊疊的掩飾,站在能把人活活燒成灰的真相前炙烤,等著那一點人性裡的羞恥愧疚複蘇,然後被拖進沒有儘頭的地獄裡去。

明危亭走到甲板邊。

遠處的海灘被夜霧罩。夜色很深,那裡黑寂冰冷模糊一片。就是在那種地方找到了駱枳。

駱積拿著他的船票,卻一直沒上船。

明危亭帶人下船去找他,終於沿著海灘找到了人。

那時候的駱枳已經完全像是塊冰,漲潮的海水已經快要漫過他的口鼻,他卻像是不知道,依然一動不動靜靜躺在濕沙上。

明危亭把人抱起來,發現駱枳還醒著。

駱枳醒著,但已經不怎麼能認得出他了,隻是睜著眼睛看郵輪在霧裡的輪廓。

明危亭抱著他起身,駱積的手腳就軟軟垂下去。

明危亭知道他聽不見,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來來回回寫著嗯,但駱積似乎已經不記得這是什麼意思。

隻是一天的時間。

就在一天之前,駱枳還會因為賣出了畫高興得不行,不停表揚他在藝術審美方麵的品味,慷慨地買一送一給了他份劇本。

駱枳聽不見,所以駱枳並不知道自己沒有把話說出聲音,隻是高高興興地自顧自一直說。他不擅長辨認口型,所以不得不麻煩對方重複了很多次。

然後他看懂了,駱枳在說非常感謝他,今天很高興。

他也很高興,所以他送了駱枳船票,在酒店的便簽紙上寫下了對駱積的邀請。

第一個錯誤。明危亭看了一陣海水泛起的漣漪,我以為他隻是醉酒需要休息,所以我把他暫時單獨留在了酒店。

郵輪即將靠港,明危亭要在離港前去談一筆生意,所以在入夜前離開了酒店。

他其實還準備回來,所以並沒帶走其他東西。就連那份劇本,也是在駱枳的盛情推薦下不自覺塞進公文包裡的。

但等他回到酒店的時候,駱積已經不見了。

我看到他留下的那張素描,以為他記得當時的事。明危亭離開船舷,慢慢走回躺椅旁,我以為他隻是有急事先走了,第二個錯誤。

入夜愈深,海風開始冷了,不適合再留在甲板上。

明危亭把昏睡著的人用薄毯裹住,放輕動作抱起來,回到艙內。

他的力道很小心,被他放回床上的人一點都沒被驚擾,連眉毛也沒有皺一下。

第三個錯誤,我把他從沙灘上帶回郵輪,就以為能照顧好他,卻沒有審查乘客名單。

明危亭撤掉那條薄毯,重新替人蓋好被子∶第四個錯誤,我竟然沒能阻止郵輪側翻。

明祿跟進來,聽到這裡終於啞然∶先生,這是船長的錯,已經嚴厲處置過,整理證據提起公訴了.

這次事故源於船長嚴重的判斷失誤,違規將船駛入了近岸的淺海水域。明危亭一發現異樣就立刻趕去船長室處置,這才讓駱家那些人鑽了空子。

如果不是處理及時,郵輪就不是擱淺觸礁這麼簡單,一旦發生爆炸或是傾覆,才真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這次事故的後續處理接近完美,隻差最後一環。

明祿稍一猶豫,才又問∶先生,真的不公布零死亡的結論嗎?

沒必要。明危亭搖了搖頭,加強內部監管,重新考核資質,以後嚴禁再出現這類低級事故。

這些當然都是必須要做的,明祿應了聲是,逐條記下,又看了看睡在床上的人。

先生。明祿問,不公布零死亡,是因為這位……駱枳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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