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強烈的疲憊,在看到駱橙竟然真的因為這種話不再哭個沒完,甚至蒼白著臉色顫巍巍打開了門鎖的時候,終於徹底吞噬了他。
駱橙看著輪椅上的父親,她才意識到駱承修虛弱到了這種地步,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爸爸-
彆過來。駱承修說,去把臉洗了,換身衣服,跟隨身秘書出門。
駱橙似乎終於理解了這一次危機的嚴峻地步,她緊緊咬著下唇,不敢頂嘴,紅腫著眼深埋下頭。
駱承修叫人把自己推離了走廊。
駱總。隨身秘書低聲問,要借多少…….
隨便吧,願意借多少就借多少。駱承修說,沒人借就算了。''
秘書嚇了一跳,他沒想到駱承修會說出這種話,定了定神才又勸∶駱總,情況沒那麼糟,隻是一個窟窿有了虧空。
秘書低聲說∶最差的情況,我們可以賣掉一部分資產抵債,再把那幾個公司破產清算,及時斷尾求生.…..
然後呢。駱承修問,把保下來的爛攤子給大少爺,簡少爺,還是駱橙?
秘書滯在原地,張了張嘴,竟然沒答得出來。
駱承修甚至還有心情嘲諷地笑了一聲。
這些年做生意,遇到的檻不少,比這次更危急更凶險的也不是沒有,可這次他忽然覺得灰心。
不隻是因為那個明家,隻要那位先生不認為懲罰結束,就算他們真的拚上傷筋動骨熬過去了,也還有下一個更嚴重的打擊等著他。
這當然也讓他覺得深深忌憚又格外無力,可又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他的長子半瘋不瘋地到處遊蕩,到處找那個丟了的弟弟。他養大的女兒眼裡,父親還不如家裡要破產、住處要被收回重要……至於那個養子,又究竟都乾了些什麼勾當?還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的確可以想辦法去解決麵前的困境,他隻是忽然不知道,這件事還有什麼意義。
駱承修摸著桌上的茶寵,忽然被腦海裡的一閃念怔住。
…….枳交出淮生娛樂的時候,原來是這種心情嗎?
因為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意義,所以索性不要了。
駱枳掉在海裡的時候呢?
在那幢彆墅裡,駱枳站在那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窗口,看著海的時候,究竟在想什麼?那個時候,還有什麼對他有意義嗎?
駱承修被自己的閃念莫名駭出冷汗。
第一次,他控製不住地想要去回想,自己那天都對駱積說過什麼。
他都對駱積說了什麼?那天他坐在餐桌上,還覺得自己今天的語氣已經好得給足了駱積麵子。
你來這乾什麼?
又有什麼打算,還想在這兒鬨一場?
那就彆在這礙眼該去哪去哪,沒人管你。:
駱枳那天的表現究章為什麼那麼反常?
反常到好像已經被疲憊吞沒了,像是一台徹底生鏽瀕臨報廢的機器,緩慢地重複他的話,緩慢地回答。
駱積對他說,不想來這。
那是望海彆墅,是駱枳當初在他的車上,唯一想到要去的地方。……也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嗎?
駱承修被門鈴聲強拉回心神。
管家憂心忡忡地把來人引進來,走到駱承修身邊,低聲和他彙報來意。
駱承修聽著,眉頭越蹙越緊∶讓他們帶走夫人治療,明家就放那批貨?
管家攥了攥掌心的汗∶對。
這對他們來說,算是個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喜訊——來的是荀家人,荀家一直在醫療領域深耕,說不定真對夫人的病有辦法。要是還能換回那批貨,那就更是能叫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是不是因為…….為知道他重視親情,明家心軟了?管家低聲說∶要是同意了,夫人或許能想起來.…
這些話讓剛換了衣服回來的駱橙聽見,她打了個激靈,脫口而出∶不行!
駱承修抬起頭,平淡陰沉的視線落在駱橙身上。
駱橙從沒被父親這樣看過,她忽然生出強烈的恐懼,仿佛有什麼抓不住的東西正在流逝。但即使是這樣,某種更直接、更強烈的恐懼還是促使著她開口∶爸爸,他們一定會折磨媽媽的,不行....
駱橙。駱承修慢慢地開口,你好像知道些什麼。
駱橙的臉色驟然慘白。
我記得,你和你媽媽的感情好像沒這麼好。
駱承修說∶你一直都是不太親她的……這倒也不怪你,你媽媽也不怎麼在意你。
駱夫人的眼裡隻有簡懷逸,大多數時候都把其他人當做空氣。至於駱橙,更多的時候還是由父兄帶著,很少會和母親單獨相處。
駱承修問∶你怎麼忽然這麼護著媽媽?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駱承修甚至笑了笑,說給荀叔叔聽。
駱橙死死閉著嘴巴,身體不住的發抖。
…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麼,隻是因為任塵白不肯放過她,一直在不斷給她發紀錄片的片花……那些似是而非的影像,讓她這些天一直在做夢。
她完全不記得夢裡都發生什麼了,隻是格外清楚醒來時那種近乎室息的恐懼和慌亂。
而在剛才,聽見管家那句話的時候,這種恐懼慌亂忽然就洶湧地撲出來,把她淹沒在了當場。
駱承修比之前緩過來一些,撐著輪椅站起來∶荀先生,能先在我家給夫人治療嗎?
荀臻是按照明危亭的吩咐來的,他也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形,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明祿。
發現對方沒有回絕的意思,荀臻就點了點頭∶也不是不可以……令夫人現在狀況怎麼樣?
前兩天我們收養的兒子被人打傷了,她嚇到了,發作得很厲害,之後就一直迷糊,不太清醒。
駱承修的語氣很客氣,沒有任何要抗拒或是為難人的打算∶人就在樓上。
完全沒料到駱家會是這種態度,荀臻幾乎要懷疑,明家請人去喝的茶有沒有什麼特殊功效。
他看著駱承修的神色,隱約覺得這人似乎也有些不對勁。但他也清楚分寸,知道這種事不該他多問,隻是說了聲打擾,由管家引著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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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祿帶著人,依然留在駱家的客廳。
再見到這個明家的總管,駱承修身體裡墊伏著的恐懼瞬間複蘇,雖然強撐著沒有失態,臉色已經格外難看。
駱家主,今晚再去喝茶嗎?明祿的語氣很客氣,上次招待不周,今天換了彆的口味。
駱承修死死攥著手掌,卻還是遏製不住身體本能畏懼的顫抖。
我願意讓諸位帶走夫人…….治療。
駱承修勉強笑了笑∶明先生一言九鼎,不會再扣著我家的貨了吧?
駱家主原來是為了那批貨,才去喝茶的。
明祿點了點頭∶不會了,我們之前並不知道,原來那位跨國集團的創始人和小少爺也有善緣。
你們的款項拖欠太久,對那家集團的資金流也有不利。明祿說,我們會對那一方有所補償。
駱承修聽見他的稱呼,瞳孔縮了縮。
..…他其實隱約猜測過明家會這麼做。
現在得到了準確答複,他以為自己會覺得懊惱,或是追悔莫及。
駱鈞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會把領帶夾的事告訴他的——原來他有無數次機會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原來隻是因為駱枳和那個創始人丁點的聯係,明家就可以把這件事輕輕放過。
他在郵輪上被迫意識到這件事,又在回家之後不斷被現實逼著,強行一次又一次地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證明給他看。
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如果有駱枳在,一切都不會到現在這個地步。
….看,曾經有過這麼多機會。
他以為自己會懊悔,會追悔莫及。又或者是會乾脆惱羞成怒,再不由分說地把所有事怪在駱枳頭上——要是駱枳不出事,怎麼會招惹上明家?
但陰差陽錯,那一份被駱橙擊垮的防線,偏偏讓劇烈的疲憊毫無預兆地吞噬了他。
他前所未有地狼狽,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地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的狼藉裡。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等到回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無意識地想明祿的話。
明祿叫駱積小少爺。
駱家的管家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駱枳——在很久以前,那個孩子是駱家的小少爺。
駱家的小少爺,帶著一個到哪兒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趴著門沿看他工作完了沒有。
他當然知道現在想這些簡直虛偽到令人作嘔。
他隻是沒有心,又不是自欺欺人和恬不知恥,他還能分辨得出這種行徑有多讓人不齒。
他隻是忍不住生出可笑的念頭,如果當初駱枳沒有帶著妹妹走失,如果一切都沒發生-
駱家主。明祿和氣提醒,不上去看看嗎?
駱承修打了個激靈,醒過神盯著他。
……有某種森冷至極的寒意悄然纏上他。
比之前的恐懼更陰冷,更叫他不敢哪怕稍微涉足,他仿佛看見那裡有數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刀刃,正陰森森嘲笑著他。
他難道真的完全猜不出,明家為什麼要特地派人來,讓駱夫人恢複清醒?
駱承修忽然再站不住,他幾乎覺得自己要被那種連綿的寒意勒住脖子窒息過去,但他還是轉過身。
駱承修轉過身,不由分說扯住駱橙的手腕,幾步邁上樓梯。
駱橙大概是被他身上噬人的森然嚇懵了,被他扯著踉踉蹌蹌上了樓,被他扯著停在母親的房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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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臻正在讓駱夫人從癔症發作的狀態中平靜下來。
他又不是真來做心理疏導的,隻是用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讓人清醒,所以也就沒有更多的忌諱,按照計劃直接開口∶駱夫人,您好些了嗎?
如果好些了,過幾天有駱枳的葬禮,可能需要您出席。荀臻說,請節哀——
他的話還沒說完,手腕忽然被駱夫人死死扯住。
駱夫人盯著他,那種狀態當然完全不正常,可混亂恍惚裡又有明顯的不加掩飾的興奮∶他死了?
荀臻忍不住皺眉,他幾乎覺得那種濕冷的觸感令人有些反胃,卻還是保持了基本的職業素養,隻是把那隻手禮貌移開。
是,駱積不在了。荀臻語氣平板地繼續說下去,所以您做過的事,以後再沒有人知道了
荀臻翻了一頁∶不會再有人知道,其實是您弄丟了兩個孩子。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孩子當時一直在給您打電話,但您因為賭氣,沒有接聽…….
請放心。荀臻說,這些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他的語氣像是個最普通的谘詢師,先直白剖析點出最核心的症結,再說出癔症發作的病人最想聽的話、最盼望發生的事。
靠著這些手段,他引導著對方平靜下來。
荀臻說∶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這些事了,所以…….
他的話沒能說完,身後的門忽然被推開。
駱橙站在門口。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一絲血色,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或許也根本沒人在意。
沒人在意她,駱承修一步一步地走進房間。他盯著駱夫人,神色很陌生,張開口像是想要說什麼,身體忽然一晃,倉促地攥住心口的衣物。
管家嚇了一跳,慌忙過去扶,卻被駱承修用力推開。
駱承修在一瞬間變得冷汗涔涔,他狼狽地推開所有人,攥著胸口的衣物,急促地大口大口喘著即。
駱承修死死盯著妻子,卻又好像根本沒看見她。
在他眼前的是那天的駱枳,駱枳沒在看他,好像也不認識他了。
駱枳大概早就不認識他了。駱積憑什麼認識他?
駱枳死了。駱承修撐著桌沿,聲音很低,你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