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鈞接到了任塵白的電話。
...
手機屏幕上忽然跳出來電顯示之前,正在播放一段視頻。
是一小段手機拍攝的內容,角度不太好,畫麵也很不清晰,應當不是通過正常方式拍攝的。
的確不是,龔寒柔劇組很快就進行了相應處理和追責。
發布者很快刪除了視頻,但拷貝版早已經在網上徹底流傳開,熱度非常高,不可能刪得乾淨。
視頻裡的任塵白顯然已經瘋了。
一個思維能力正常、還有最基本邏輯和理智的人,不可能會做得出那些事。
任塵白癱坐在劇組用來進行訪談的拍攝間裡。
任塵白在對著每一個人不斷說話。
那些話完全沒有邏輯,混亂顛倒、含混模糊,卻說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遭到任何反駁。.他說他有個弟弟。
任塵白對每個人說他有個弟弟,非常聰明,非常優秀,是被母親從海邊領回家的。
任塵白其實比他們更了解駱積。
因為那種完全扭曲和偏執的、已經算得上神經質的注視,任塵白的確比絕大多數人更了解駱枳。
任塵白知道駱枳喜歡在有陽光的房間裡畫畫,知道駱枳不再唱歌,是因為嚴重的耳鳴和聽力衰退乾擾了對樂音的判斷和把握——這種惡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情緒和身體狀況的影響。
任塵白知道駱枳有在主動看醫生,但很多問題很難隻是單純靠藥物治愈。
任塵白不停地說。駱枳對色彩的運用把握到了專業領域裡都受讚歎,後來畫不好了,隻是因為心情不好。駱積其實還有三首歌沒發出來,光是詞曲加小樣就讓幾個音樂公司爭相開高價去搶,之所以沒發出來,隻是因為唱得自己不滿意.……
任塵白說著說著就看見了駱橙。
他看著駱橙,像是短暫地清醒過來了那麼一瞬。對現實的強烈恐懼讓他顯得尤為猙獰可怖,卻又忽然浮現出恍惚的惡劣快意。
他忽然對駱橙說,駱枳挑劇本的眼力也出眾。影視公司歸根結底靠的畢竟還是收視率,淮生娛樂就是靠駱枳挑的劇本逆風翻盤的。
駱枳的天賦全在這些事上,駱枳對情感有天然敏銳的感知。那些畫漂亮是因為色彩裡蘊藏的熱烈激情,那些歌好聽是因為調子像是從久遠的早被遺失的夢裡淌出來,就連挑劇本的直覺也是靠這個。
但駱橙已經沒有機會和資格了,駱積甚至沒有把這份劇本留給她——在駱橙幫簡懷逸弄走公司以後,駱積就把劇本掛去網上賣了。
你把這當報複嗎?這不是報複,不配他報複。
任塵白盯著駱橙,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臉上慢慢擰出不知嘲人還是嘲己的冷笑∶他隻是,不再管你了。
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駱鈞就在看著這句話。
大概是因為視頻裡的狀態實在太不正常,聽到任塵白在電話裡的聲音,駱鈞下意識愣了下。
你在哪?任塵白的語氣相較視頻裡還算正常,聲音卻有種詭異的嘶啞,你在哪,在找他嗎。
駱鈞慢慢放下手機。
他看了看自己在的地方。
一個寒酸到極點的廉價黑旅店的小房間,他正坐在斑駁的地板上,窗戶很狹小,看不清外麵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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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在乾什麼,通過這種假惺惺的自我折磨來自以為是地贖罪,妄圖減輕負罪感,他其實羨慕任塵白,他寧可瘋了。
沒在找。駱鉤茫然坐了許久,終於開口,找不到了。
這顯然不是電話另一頭在等的答案,對麵驟然陷入沉默,喘息聲慢慢滲出陰寒的冷意。
任塵白喘了幾口氣,嘶啞開口∶既然。
他像是連完整的話也很難說出來,吐出幾個字,就又被喘息打斷∶既然這樣…….
駱鈞按開手機熄下去的屏幕。
任塵白沒有清醒,說多了話,還是聽得出視頻中如出一轍的夢吃——隻不過,現在或許是另外場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最為可怖和森寒的噩夢了。
任塵白。駱鈞低聲打斷他,你現在看到什麼?
電話對麵一片死寂,連喘息聲也停了幾秒才恢複∶什麼?
駱鈞看著地板被磨花的斑駁紋路。他同樣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他多半也是在某種意義上瘋了,他甚至想去複製任塵白正在做的噩夢。
但沉淪在噩夢裡總比清醒好。
他完全沒有辦法入睡,即使吃了藥也隻管幾個小時,他不停地打駱枳喜歡的那個遊戲,甚至設法申訴回了駱積的遊戲賬號——這個決定讓他後悔了很久。
駱枳的那個遊戲賬號,唯一的一條還沒被點掉的未讀消息,是官方發送的生日祝福。信封圖標的狀態還是閉合的,駱積沒有把它點開。
他一度以為,這段痛苦和折磨的時長有限,時間會把過去的事磨平。
會有一天,他想起弟弟的時候依然會胸悶到喘不上氣,但也能帶著這副鐐銬活下去,活在故作平靜的偽飾裡。....
但他沒有得到緩刑的資格,他甚至不如任塵白。
我不如你。駱鈞看著手機,知道他那麼多事。駱鈞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駱枳活了二十三年,這其實是一段並不算短的時間。
而由於太過漫長的忽視、冷淡和刻意疏離,二十三年來發生在駱枳身上的事,駱鈞幾乎沒有任何直接的概念。
時間會把過去的事磨平,可如果一直都有新的懲罰和折磨,不斷落下來呢?
他什麼都不知道,駱枳身上曾經發生過的事,對他來說全是新的。
他控製不住地去找那些被他親手打碎丟掉的拚圖,每找到一片,就有一把淩遲的刀剮在他身上。
我多可笑。駱鉤說,你管他叫弟弟,我希望這是真的。
如果真像是任塵白的幻覺,駱枳成了任家的孩子,一切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怎麼會有這麼懦弱的兄長,去臆想著自己的弟弟可以被彆人領回家,被彆人保護。弟弟睡在了海裡,做哥哥的去遺憾彆人沒把弟弟領回家。
看,新的淩遲。活該的。
他在嫉妒任塵白陷入的那場混沌的、與現實割裂開的噩夢。
駱鈞忽然開口∶我讓人去海裡找了。
他聽出電話對麵的氣息陡然急促,駱鈞看著眼前的地板,低聲繼續說下去∶找不到,找了很久。那是片海,沒辦法抽乾。
我在外麵,在。駱鈞的聲音像是忽然吞了一大塊濕沙。
他格外艱難地用力吞咽了下,才繼續說下去∶在去給他辦一份證明。
辦一份證明。駱鈞說,如果成功,能拿到他留下的東西。''
任塵白如他所想的進了圈套。
電話對麵的喘息聲都開始混亂,連聲音也變成急不可待的緊張戰栗∶你在哪?
駱鈞報出了個地方。對麵一言不發地掛斷了電話。
駱鈞愣愣坐了一陣,把那個視頻看完,才吃力地站起身。
怎麼會不進圈套。
就算那根救命的稻草,其實隻不過是海市蜃樓裡冰冷的幻象,又怎麼忍得住不撲過去死死攥住。
麵對現實裡不會結束的刑期,就連瘋瘋癲癲溺在一場由海市蜃樓構成的噩夢裡,混沌恍惚地過完一生,都顯得奢侈和幸運。
…拿到駱積的死亡證明和遺產分配以後。
任塵白會把那個噩夢分給他,把他也拽下去嗎?
兩天後,駱鈞得到了這個答案。
他在醫院醒過來,逐漸回憶起那通電話之後發生的事。
他作為直係親屬,辦理了駱積的死亡證明,拿到了駱積在生前做的遺產公證。然後他見到了任塵白。
任塵白已經完全像是個半死不活的遊魂,但他做的這件事,似乎還是觸碰到了對方的底線。
任塵白發狂似的撲過來,差一點就擰斷了他的脖子。有人報了警,任塵白被控製住,他被送去了醫院
駱鈞摸著自己的喉嚨。
他不記得更多的感受了,隻能想起那種可怖的窒息感。
不論胸廓怎麼拿張,都灌不進任何一絲空氣,動不了,看著視野暗下去。
…如果是溺在海水裡呢?
如果不僅僅是奎息,而是溺在冰冷的海水裡,要比這種感受煎熬多少?
駱鈞穿好襯衫,用領口把淤紫遮住。
他設法找到了荀臻,從對方那裡求來了一個探視機會,被護士領進加了柵欄的特殊病房,看到任塵白被束縛帶牢牢捆著。
....
迎上任塵白的視線,對方的眼神讓他心口隱隱發沉。
任塵白盯著他,滿是血絲的眼睛裡像是長出淬毒的細藤。
那些藤條蜿蜒蔓生,慢慢纏住他的手腳,他像是被扯著就那麼長在了地上。
……任塵白像是醒過來了。
駱鈞站在探視窗外。
在任塵白麵前的那張桌子上,他看到了駱積的死亡證明,還有那份遺產公證書。
駱枳做過遺產公證,這本身沒什麼特殊的,駱鈞自己也做過。
在他們這個圈子,很多人一成年就會去做這個,並不代表什麼更特殊的意義。隻是因為涉及的大宗利益關係通常都相對複雜,提前做好遺產公證,可以省去很多麻煩。
特殊的是,駱積的遺產分配非常瑣碎。
瑣碎到當駱鈞提供了相關證明,拿到駱積的遺產分配協議書,甚至以為駱枳是把這東西當日記寫了。
現在的公證處很方便,可以直接發視頻給他們。隨便說,他們會挑出重點,幫你轉成正式合同。
任塵白仍舊盯著駱鈞,他的語速流利了不少,臉上慢慢露出笑容,眼底盤踞的陰鬱卻叫人背後泛寒∶看過他的視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