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下意識反應很難控製。就連姨姨扳他這個毛病,都是一見到他就把他撈過來用力揉,揉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讓他適應的。
……
明熾沒有正麵回答護士長的那個問題,但答案其實非常明確。
有關對方的全部印象的確從他腦子裡消失了。但除了大腦,他的身體每個地方好像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開,他的身體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觸,他的手自己就跑過去給影子先生牽。
他不過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會兒,這些習慣究竟是怎麼來的,那個溫度計居然就敢說他低燒。
“不辛苦。”明危亭問,“怎麼會這麼想”
明熾有點擔心“影子先生,我弄傷過你嗎”
他就不小心弄傷過姨姨。那個時候他才十歲,剛被姨姨帶回家,覺得天都塌了,差一點就背起小包袱從此遠走天涯。
明危亭搖了搖頭,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後,就開口∶“從沒有。”
明熾立刻鬆了口氣“那看來我是長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頭看著他,想起這些天來有關火苗年齡引發的激烈爭論,眼裡顯出些笑意∶這麼急著長大
“很急。”明熾說,“我要長成非常酷非常厲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說他現在就已經非常酷、非常厲害,又覺得這樣依然會給他設限。
毫無疑問,明熾將來會比現在更酷更厲害——這件事是確定會發生的,所以這個理想也應當始終被珍視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著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體,這樣就可以從側麵看著明熾。
明熾自己舀著粥喝,右手又慢又穩,神色格外認真。
每到這個時候,那雙眼睛裡又顯出那種仿佛不論失敗多少次、重新再嘗試多少次,都絕對不會灰心和厭倦的專注。
下午的天氣也很好,陽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明危亭身旁的這個人身上……那些陽光說不定就和小麥是同一種顏色。
明熾坐在他身邊,垂著眼睫專心練習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陽光哄成了金色,這些天來都始終蒼白的額頭和眉宇,也因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擾,露出一點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還不喜歡晴天。
他坐在手術室的門口,那些太陽光刺眼,把視野弄得隻有白亮。
他原本對天氣沒有任何感覺,晴雨隻不過是自然現象。因為眼前這個人的緣故開始喜歡雨天,他第一次覺得晴天叫人心煩。
明危亭第一次有這種體驗。母親過世時他隻有幾歲,父親在海難裡亡故,噩耗比船先回來,沒有給他留下反應的機會,更不要說等待。
他在等待裡逐漸開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術室裡的人活著,作為火苗、作為明熾、或是作為其他的任何什麼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長就做船長,想要在岸上遊曆十幾年就遊曆十幾年,他在岸上其實不習慣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上七天岸。
他想要這個人活著、想要這個人高興,想要這個人一睜眼睛就笑出來。
如果得到這個結果的代價是他要被徹底忘掉,那就被徹底忘掉。如果代價是必須不能見到明熾、不能刺激對方的情緒和大腦,那就不見。一切計劃都可以修改和調整,他可以一直在船上看。
……幸而,這些最激烈的假設並沒有變成現實。那團火比他想的更酷、更厲害,什麼願望都能實現。
明危亭在今天喜歡上了晴天,也在今天喜歡上了蝦餃。不知道蝦餃做起來難度是否比麵包高,如果差不多,他可能還要在望海彆墅多叨擾些時間。
……
不過在開始考慮這些事之前,他還有件事要告訴對方。
明危亭收回心神。
受病情的影響,明熾的胃口其實很小,雖然每次開飯都兩眼放光,但能吃下的東西不多。這次他身心都舒暢,胃口大開,也隻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一整塊椰汁糕和一個蝦餃就再吃不下,對著剩下的美食扼腕歎息。
明祿笑著安慰他不要緊,等以後身體好了就讓先生請客大吃一頓,把食盒收拾好,又把小桌板放下去。
明熾含了點水仔細漱了口,抬起頭時,發覺影子先生還在看自己∶“影子先生?”
“火苗。”明危亭說,“有件事我沒有對你完全說清。”
他坐下來“手術之前,我請你晚上和我一起睡,對你說是因為我要方便照顧你。”
明熾眨了下眼睛,他先是因為晚上一起睡幾個字迅速紅了耳朵,又立刻鎮定下來∶是有道理的。”
他現在都已經這麼不方便,手術之前一定更不方便。祿叔也說他總是犯頭疼,身邊的確離不了人
大概是因為確定了自己開始好起來,他的心態也有所變化,擔心會添麻煩的念頭少了不少——護士長說兩天後就能開始慢慢練走路,十天後就能出院,接下來隻要回家調養複健。
所有事都有章可循,有了準確的時間做尺度,一切都變成了異常明確的期待。
“再……三天,最多五天。”明熾沉吟了一會兒,給自己稍微寬限了一點,”最多五天,我就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明危亭搖了搖頭“五天不夠。”
“是我不夠。”他不等明熾問,就坦白承認,“我在岸上不太能睡得好。”
明熾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認真看著他。
“怎麼回事?”明熾握住他的手,“我們一起想辦法。”
明祿站在旁邊,聞言笑出來,接過話頭幫忙解釋∶“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在船上待久了,就會暈陸地。”
明熾有些詫異”陸地也會暈嗎”
“一樣的道理。平衡係統會適應更常在的那個環境,換了環境就會不習慣。”明祿敲了敲耳朵,“先生不喜歡這種感覺,就不常下船。”
明祿是十幾歲被帶上船的,後來也經常下船去辦事,所以沒什麼特殊感覺。最多隻是航程太久了,下船時那幾個小時會覺得有些暈眩。
但明危亭從生下來就在船上,從記事起就適應了船上的平衡係統,所以一直很不喜歡下船上岸。後來成了明家這一代的先生,才偶爾會到岸上走動,談一談生意、辦一些事。
找一些人。
“我後來回想,那天為什麼會忽然和你提這件事。並不隻是因為照顧你”
明危亭說∶“我在船上覺得習慣,是因為那種環境對我來說更平穩,更能讓我覺得安心。”
那我們就去船上複健。明熾當下打定主意,他不太肯定在船上複健會不會更容易摔倒,拿過電腦想要查一查,卻被明危亭輕按住手臂。
“在陸上更妥當——火苗,我不是為了和你說這個。”
明危亭看著他∶“我對你說這件事,隻是想從我的視角告訴你,你有多酷、多厲害。”
明熾微怔,睜大了眼睛看他。
“那天晚上,你的狀態不好,我其實很不安。我做了些噩夢。”明危亭說,“我從夢裡醒過來,發現你在叫我。
……那種感覺其實很難描述。
那天夜裡下了很大的暴雨,電閃雷鳴,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些天都在看腦部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和並發症資料,所以做得夢也不怎麼好。
然後他被輕微的觸碰驚醒,他條件反射要去問對方有沒有什麼不舒服,但那雙眼睛隻是微微睜大了看著他,隔了片刻就安靜彎起來。
很不舒服,影子先生。他聽見身旁的人輕聲說,很疼,很不舒服,喘不過氣……我對你說實話。”
我對你說實話。那雙眼睛格外認真地告訴他,所以等到,我對你說舒服的時候,一定不要擔心我。
這完全不該是叫人放心的對話,事實上後半夜的情況也的確不大平穩——但直到第二天,他才真正意識到這些話意味著什麼。
他站在房間裡,看著愜意地閉上眼睛、靠在陽台的躺椅上舒舒服服深呼吸的人,忽然察覺自己居然真的不再擔心了。
“我隻是想告訴你。”明危亭說,“我那天忽然發現,你有這種能力。”
船上的環境對他來說,會更平穩、更能讓他覺得安心。
他從房間裡出來,走到露台,學著放鬆身體坐在躺椅邊,側過頭去那雙眼睛裡很亮的笑影。
明危亭看著他的眼睛︰“我在岸上找到了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