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太陽落得晚。
去泊在港口那艘郵輪的路上,荀臻還看到一群熱熱鬨鬨的年輕人,抱著吉他在被夕陽染成金黃的沙灘上唱歌。
一看就有不少是乾這一行的,形象亮眼、嗓子好聽,聽得出業務素養也優秀。
稍微有點可惜的是大聯歡性質太強,為了不孤立找不著調的管理層,曲目沒和KTV差多少。
這裡是公共沙灘,他們不介意任何人過來一起玩,已經有不少遊客湊過來旁聽。
荀臻也停下聽了一陣,恰好看見那天記者會上的年輕人被一罐啤酒短暫撂倒,拉著經紀人惆悵到不行“就那個郵輪!那麼大個郵輪!票怎麼就那麼難搶!”
“看都看見了,就是搶不到票!”年輕人問了好幾個遊客,都聽說對方有票,抱著空啤酒罐痛心疾首,全世界好像就我們沒搶到票
……
全世界還有荀臻沒搶到票。
雖然已經得到了明船長一定儘力的保證,但明船長本人甚至還不清楚有這條航線,聽荀臻說了具體情況,自己甚至也拿出手機想搶。
荀臻也忽然異常惆悵,回過神長歎了口氣,悄悄退出了熱鬨的人群。
這麼大個郵輪,有些人不止看都看見了,甚至還能提前上去。但有些人還是沒搶到票。
荀臻被人從碼頭領上了船。看著已經就位的船員有條不紊地重新布置郵輪,流光溢彩的燈帶在漸暗的天色裡亮起來,這份遺憾和惆悵不僅沒有打消,甚至還比之前更明顯了點。
明祿剛看水手長調試過一部分設備,回到甲板來見荀臻,就看到對方正對著海麵歎氣∶“荀院長
“明熾狀態很好,就是睡眠狀態還有些不穩定,需要調整。”荀臻知道他要問什麼,立刻先開口,“我剛從他那兒來。”
明祿走過來,點了點頭∶“先生稍後就到。”
外麵要處理的事不少,他們已經從家裡出來四天,大概也不止是明家的小少爺睡眠狀態需要調整。
沒有他們在家的時候,明熾身上那種天生照顧人的沉穩就會格外明顯。不光能把彆人照顧好,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其實一點也不用先生擔心。
但明祿還是每晚都能看見先生打電話和發消息。有時候是聊天,有時候明熾會隔著電話給他彈吉他,他們都默契地誰也不提那些信的事,也不問明熾從信裡都知道了些什麼。
明熾需要一小段時間來單獨處理它們。就像航線已經穿過了茫茫大洋,走到最後那一小段,開始試水泊港,每一步都要足夠謹慎仔細。
……隻不過。
想起昨晚那通電話的時間、先生掛斷電話和睡下間隔的長度,再和多年前在上代先生那裡攢下的豐富經驗對比。
明祿轉過身看海麵,不動聲色地咳嗽了一聲。
今天是最後一天,等忙完就能回家了。
郵輪在月底就要出航,時間上已經不剩幾天。他們畢竟還需要來做最後的核驗和調試,尤其是航行的安全性,必須確保不會再出現任何隱患。
明危亭親自帶安全經理去做開船前的驗收,核查得細致,還要些時間才能過來。
荀臻當然完全理解,但還是忍不住歎氣∶“貴公司的票太難搶了。”
明祿看著他,也有了些笑意,停了停才說∶“如果小少爺願意跟船,會有一部分邀請名額。”
“真的”荀臻視線一亮,“他願意啊,我來之前他還想搶票呢。”
還是荀臻提醒他,上次的乘客可以領升檔的免費船票,明熾才收手,轉而專心列起了長途旅行要帶的行李單。
荀臻其實沒想到,明先生到現在還在擔心這個∶“怎麼會不願意?他特彆期待,還問我出門玩都要帶什麼呢。”
明祿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點了下頭。
荀臻自己想了一會兒,又忽然明白了“也對。”
雖然類比或許不太恰當……但他當年追自家愛人、訂好了票想要出門一起去玩,在真的得到那個確定的答複之前,也是會緊張到輾轉反側完全睡不著覺的。
——知道對方多半會同意是一回事。
哪怕再了解、再清楚對方的脾氣和會給的答複,真得到那個答複之前,也依然會有完全控製不住的忐忑和期待。
這種心情倒是很難和明先生聯係在一起,但這也是種刻板印象。
如果真有這份幸運,遇到了相當重要的人,在對方麵前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就像在他麵前沉穩敏銳、言談舉止都溫和的明船長,聽護士長說,隻要一到了家屬麵前,就會立刻變成熱騰騰紅通通的小開水壺。
荀臻暫時還不能肯定這兩個人的關係。但看到他們在一塊兒,又覺得這件事好像也沒多緊要,不一定非得立刻就弄明白“明總管————我這次來還有件彆的事。”
明祿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儘管開口。
荀臻知道他大概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笑了笑,從口袋裡拿出了樣東西∶“作為明熾的朋友的身份……這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也不知道該不該交給他。”
那樣東西被他用手帕包裹著,放在桌上。
荀臻把手帕展開,露出裡麵的吊墜————仔細看就會發現,吊墜的做工其實很粗糙,而鑲嵌著的也隻不過是一小塊變色玻璃。
“在我那裡住院的那個病人,最近鬨著要去找這個。我叫人跟了他一段時間,大概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荀臻說∶“這是任夫人的那輛車留下的。”
那輛車被毀了,能找到的殘骸就隻有這一點。
那時候的駱枳把它翻出來,做成了吊墜一直帶在身上,把它當成自己的家。
任塵白隻查到這一步,不知道這個吊墜最後去了什麼地方。彆墅裡的監控照不到,當時駱枳的身邊沒有人,而本人現在也已經沒辦法再找回這段記憶。
完成了今天的回訪,明熾聽說荀臻要去碼頭,就給他指了條沒什麼人知道的近路,沿著花園那條林木遮掩的小石子路把他送出了彆墅。
荀臻和明熾道彆,準備動身的時候,發現了那個藏得隱蔽的鏽跡斑斑的信箱。
“職業病,場景太典型了。”荀臻輕扯了下嘴角,他原本這些天就在想這件事——門、鏽死的信箱和離開的路。這些在平時最平常不過的場景,在那種時候或許會成為一個突兀而至的告彆。
這就是為什麼總有人會在路標和界碑的地方流連,為什麼有些人離開的標誌是關門的那一瞬間,而有些人會把不再屬於自己的鑰匙放進信箱。
告彆的過程或許會是極為漫長的,但真正說出“再見”,多半都是一瞬間。
荀臻多花了點時間,找人幫忙把那個信箱卸開,發現了裡麵的東西。
駱枳在最後把它還給了望海彆墅。
……
荀臻解釋到這裡,發現明危亭已經走過來,停下話頭問了好。
明危亭似乎已經在附近站了一陣,不需要他複述,走到桌邊∶“怎麼做合適?”
“當了朋友就沒法做心理谘詢了,因為怎麼都有顧慮。”
荀臻按按額頭,無奈笑了下∶“不想他因為這個難過,但這對他無疑又很重要……所以我就把它帶到這兒來了。
明危亭在桌邊坐下,看著靜躺在手帕裡的吊墜。
“明熾。”荀臻稍一遲疑,還是提醒,“他應該記得那輛車。”
十年前,任夫人就已經送了他那輛車。
明熾應當是記得這件事的,他應該記得自己有一輛車,但現在車不見了——這件事對他來說不可能不重要。
但這些天下來,明熾從沒問過明危亭和明祿車去哪兒了。
他猜得到,這裡麵一定發生了很不好的事,影子先生和祿叔也一定不知道怎麼和他開口,所以他就不問。
但他其實做不到不想。
荀臻去看那些畫的時候,其實沒怎麼去特意分析構圖和顏色————明熾已經恢複得相當好了,除了用色風格明顯和過去有了區彆,看不出還什麼叫人擔心的問題。
……
隻不過,明熾自己大概都沒有發現,這些畫裡都藏著那輛車的塗裝配色。
明危亭聽懂了荀臻的意思,點了點頭∶“我去交給他。”
荀臻有些遲疑∶“合適嗎”
“目前不合適。”明危亭把吊墜重新包好,放進外套口袋,“可能要過幾天。”
他們這次和那家跨國珠寶集團談了生意。在郵輪上會有對方的一個鋪麵,還會有專業的珠寶師現場製作加工。接下去的其他航線,也會陸續有相應合作。
明危亭今天剛和對麵那位創始人通過越洋電話,對麵派來的設計師和金工匠人已經到了∶“鑲嵌的銀托質量低,做工很差,我找人去改。
荀臻張口結舌了幾秒才啞然“肯定很差,是他隨便在路邊找人做的……我是說,先生。”
荀臻稍一猶豫,還是快速開口“這畢竟屬於一段太不愉快的回憶。即使他已經不會再記得當初發生了什麼,但見到這個會讓他知道,那輛車真的回不來了。”
荀臻低聲說“我有些不放心,萬一出了問題——”
明危亭搖了搖頭不會,他很厲害。
荀臻怔了下。
“他很厲害。”明危亭說,“他比任何人想的都還要更酷。”
荀臻這次足足愣了半晌。
他忽然敲了下腦袋,從毫無理由的擔憂裡回神,笑著搖了搖頭。
……這句話要是光靠想象,其實相當不像明先生說的,但說出來以後就像了。
業內的規則還是有道理的,做朋友的確會影響心理谘詢的專業度。他剛才的表現甚至還不如患者家屬。
大概也隻有同樣堅定、毫不保留提供信任的家屬,才能陪著他們準備頒個“最優秀病人”獎的患者這麼快恢複。
這麼快就恢複,這麼快就重新變厲害。
“我怎麼忘了。”荀臻笑了笑,“他那麼酷。”
……
當然了,我哥是最酷的好吧
向欒被經紀人掐著脖子灌了醒酒湯,迅速恢複了精神抖擻,坐在石頭上給幾個剛進公司的小藝人科普“有他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反正什麼事一找他,肯定有辦法,沒辦法他也能給你想出辦法。”向欒舉了下手裡的吉他,“彈吉他還特厲害。”
這幾個小藝人都是最近才進公司,和向欒當初剛來的時候也差不多大,好幾個都是在家裡人的支持下跳槽過來的。
淮生娛樂的藝人約相當寬鬆,不做去留限製,又有專門的老師幫他們兼顧學業、培訓專業技巧————這些事以前也一直有,隻不過被那些真假難辨的黑料淹沒了,直到現在才逐漸開始被更多人知道。
待遇優厚到這個地步,來的人自然不可能少。但一個李蔚明已經叫他們長足了記性,這次在挑選藝人把關這一層上謹慎得不能再謹慎。
方航特地去拜托匡礪幫忙,管理層反複開會研究了幾天,完善了以前太過寬鬆留下的漏洞,又新補充了不少更穩妥和細致的方案。
向欒暫時還一聽這些就頭疼。他被經紀人扔過來帶這些新人,也不會說那些官方的話,就忍不住跟他們聊“我哥還教過我彈吉他,還請我吃過火鍋。”
小藝人裡麵也有兩個吉他手,偶像都是向欒,聽得瞪大了眼睛∶“欒哥,小駱總比你還厲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