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回家不過一日,家中大門的吱呀聲不知響過幾回。
街坊鄰裡紛紛登門拜訪,邀酒赴宴,喝茶小坐,騎馬野遊,十分殷勤熱心,王秀才因自家幾株臘梅開的甚好,文縐縐寫了幾首詩,遣了自己小孫兒墨卿往李渭家投帖子,備下紅泥小炭爐邀李渭過去煮雪煎茶,師生共賞花事。
李渭接著帖子,額頭一把冷汗。王秀才功名不濟,脾氣古怪,自己在家辦過幾年私塾,李渭在他家念書的幾年,聰穎伶俐甚得他喜歡,一直從李渭開蒙教到童子課畢。秀才一直對李渭疼愛有加,每逢遇見免不了一番諄諄教誨,李渭自認是個粗人,每逢遇見自己這位清高自傲,說話文縐縐的老師,也少不了一番頭疼。
等李渭灌了一肚子茶水回家,又有熱心鄰裡三邀四請,把李渭請去喝酒,如此過了幾日,家中才清淨些。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天公未曾歇過,大雪如蝶翩翩飛舞,屋舍街衢,山川草原,都做了銀裝素裹廣寒宮,家家戶戶烹羊炙肉,祭灶掃塵。陸明月坐在屋內,剪出一遝紅紙鋪在桌上,擺了硯台毛筆,連聲喊嘉言進屋。
嘉言正和赫連廣在院裡馴一匹小烈馬,頗不情願跑進來:“娘,你找我何事?”
陸明月撫撫鬢角,指著桌上紅紙:“今年的春聯交給你來寫。”
一聽娘親又讓他寫字,冰天雪地裡馴馬的熱乎勁兒也澆滅了一半,嘉言為難的絞著手,呐呐道:“娘,往年都是出去□□聯,今年怎麼要自個寫了?”
“以前你年紀小不識字,娘隻能去外頭買,如今你也大了,也上過幾年學,豈有在出去□□聯的道理。”
“娘...我寫字不好看,要不...要不娘你自個寫?”
陸明月娥眉一挑,美目一蹬:“我哪有空寫這些東西。”
“那...那讓廣叔叔來寫。”
陸明月沉下臉,“你是家中男丁,怎能讓他人代勞。”
“廣叔叔也是男人,還是長輩,就該廣叔叔寫。”
低沉男聲隔窗傳來:“嘉言,你廣叔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怕是幫不了你。”
嘉言支支吾吾,東扯西扯說了半日,就是不肯動筆,他本就不愛舞文弄墨,自己肚裡那點墨水自個兒知道,寫出來鐵定要招陸明月一頓訓斥。
陸明月何曾不了解自己兒子那點心思,她氣的無可奈何:“不管字寫得好歹,隻要你認認真真,端端正正寫出來,不惹人笑話,娘就認了。”
“好吧好吧。”嘉言嘟囔隻得順從站在桌邊,不情不願握著筆,抓耳撓腮,絞儘腦汁,愁眉苦臉的寫起來。
窗外響起赫連廣磨銼刀的聲音,嘉言足足出了半日神,東拚西湊的把一疊紙都寫完,交給陸明月溜之大吉。
陸明月檢點兒子寫的對聯,寫廚房的有“米麵如山高,油鹽似海深”,院內的“滿院生金”,門楣上“抬頭見喜”,樹上的“根深葉茂”,平平常常,倒看的過去,等看到寫柴棚的“薪火生輝”,雞窩裡的“蛋蛋相傳”覺得又可笑又可氣,想起自己對嘉言操不完的心,又覺發愁。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聽見門外嘉言笑嘻嘻的喊了聲長留。
長留穿件蓑衣,披滿落雪,活脫像個雪中小仙童。迎麵叫了聲廣叔叔,赫連廣輕嗯了聲,替他解下蓑衣:“去屋裡坐。”
陸明月早已趨步過來,憐愛的束緊他衣裳領口:”還下著雪呢,怎麼跑出來了,冷不冷?”
“不冷,娘讓我揣著手爐來的。陸娘娘,爹娘請你和廣叔叔,嘉言晚上上我家吃飯去。”長留長睫被落雪沾濕,濕漉漉的顫抖,陸明月心疼的攬他入懷。“知道了,娘娘收拾收拾,跟你一起去。”
好些年了,自她帶著嘉言從敦煌三危山沙柳營遷來甘州,第一個年節是在濟光寺過的,喂嘉言吃的是糠菜豆葉飯,那時候李老爹還在,燒香時看見嘉言一身單薄衣裳在雪裡玩耍,把陸明月母子兩人領回了家,跟她說,以後就把我們當你的娘家人,後來家中光景逐漸好了,每年的小年夜還是在李家過的。
李渭和赫連廣甫見麵,彼此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鑽進了耳房。
李娘子剛篦完頭,長發還披在肩頭,上披著件雪白羊毛半臂,下穿如意萬壽紋長裙,正和春天、仙仙坐在炕頭寫寫畫畫。陸明月走進去,笑語盈盈:“這是在做什麼。”
原來幾人正在剪貼窗戶的窗花兒,春天素白的手捏著小毫筆俯在桌上描花樣,仙仙正在動剪子,李娘子笑道:“今日裡精神好些,想著把往年那些花樣兒拿出來描幾幅貼窗上,哪裡想幾個人誰也不肯讓我動手,隻許我在旁看著。”
“這些都是家中小女兒們做的,哪裡勞主母動手了。”她攏住李娘子一把長發,忽覺手中長發發量堪堪不過一指圈:“正好,我替你梳個登高髻,步步高升好過年。”李娘子搖搖頭:“我這頭發越來越少,怕是梳不上高髻的。”
“我的手藝,你還不信麼?”
“是,你向來心靈手巧,什麼東西拿在你手裡,就沒有翻不出花樣的。”
當下陸明月興起,差使嘉言去廚裡打盆熱水,喚長留去搬他娘的妝奩盒,自己把李娘子拉在軟墊上,把那桂花頭油,胭脂水粉,口脂首飾一一擺出,就要一番大動作。
“哎喲,不成,這是把我當花瓶用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