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棄的孤兒、頑皮的孩童、開朗的少年、勃發的青年到沉穩的男人,經曆過多少的故事。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認識他,就能描摹他全部的模樣,知道他每一個傷疤的經曆,了解他每一個表情的含義,明白他每一句話的過去。
那她對他呢,是敬仰嗎?是依賴嗎?是愛慕嗎?藏不住的是什麼?目光追逐的又是什麼?夢裡又為什麼流連?她在期盼,在渴望什麼?
這是被允許的麼?能被接受嗎?可以嗎?
有沒有人來告訴她,教教她,引導她?
曳咥河畔的河岸越來越寬,水麵越來越闊,一行人連軸不停的走了近十日,路過無數驚心動魄的風景,這些景色在春天眼裡卻仿佛失去了色彩。
從長安來的路尤其的漫長,最後腳步停在一處靜水深流的河道上。
是這裡嗎
\應該是這裡,當年我家就在這附近山裡遊牧,有一日我騎馬走到這水
邊,春來雪融,我看見地上有什麼閃著亮光,原來是一把埋在雪裡的長刀,我本想把那長刀□□,結果拔出了一隻發黑手,可嚇人哩,那雪下俱是凍的硬邦邦的屍體,我本想走,又看見這些刀器,還算是有用的,我一個個撿,最後走的時候,回頭一想,天要熱了,萬一這些屍體腐臭,屍泥弄臟了喝水,那我家的牛羊可都要染病的,於是回頭找了個鐵鍬,挖坑把人都埋了。\
李渭把牧民的話轉述給春天,春天含淚點點頭,牧民用馬步丈量地麵,在一處碧瑩瑩的茂盛草地停下,用腳尖點點地麵:“應該在這裡。”
跌羅揮來部下:“挖出來。”
鐵鍬掀起綠草,底下是黑灰腐草,然後是黑爛泥地,再往下,是混濁的水。
春天一聲不吭的站在洞邊。
“你當年挖的屍坑有多深?”李渭問牧人。
“不深,很淺。”牧民揮動雙手比劃厚度,“大概這麼深,這裡泥地黏鍬,我費了半天才挖起來,最後屍體上隻覆蓋了一層薄土。”
“總共埋了多少人?”
“二三十人吧。”
兩百人的精甲騎兵,最後在這河邊,隻餘下二三十人,剩餘的人,全都默默無聞的散落在荒地裡,被野獸啃食,被雨雪吞沒。
李渭對跌羅道:“屍首埋的很淺,把這片地皮都掀起來吧。”
跌羅點點頭,用長刀在地麵切割出數十塊方地,指揮眾人道:“每人挖一塊,先不必太深,看見屍骨就可。”
很快就有士兵揮手:“在這裡。”
春天的身體像風中落葉顫了顫,李渭扶住她,溫聲道:“你在旁邊坐著,等我們找到了你再看一眼。”
她搖搖頭,目光淒苦,顫抖著唇道:“我要親自去看看。”
鐵鍬先挖到的,是一個鏽跡斑駁的鐵兜鍪,而後是黑泥中的一截白骨。
士兵一點點刮鏟去土層,丈許的方形屍坑完整的呈現在眼前。
這場麵其實可怖又可悲,那是一池混沌的汙泥,屍體是一具具壘疊安放,血肉都已腐爛融入泥土,無數蟲蟻蚯蚓在其中翻騰,能撈起的,隻有鏽鈍的鐵甲包裹著的森然白骨、以及內裡所剩無幾的衣角。
他們在此處,已經安睡了好些年,也許早已習慣了此處
,不知會不會慍怒外人的打攪。
李渭去看春天,隻見她麵色肅然,並沒有眼淚,又似乎麻木,又好像迷茫。
突厥軍將屍骨一具一具拖起,並放在一旁。
春天一具一具的去仔細翻認。
她記得爹爹很高大,似乎能頂天立地;肩膀寬廣,可供她酣睡;雙腿修長,她永遠追不上他的步伐。
但這些亡者的骨架,皆是如此。
都是誰家的爹爹呢。
李渭見春天良久頓住,而後跪在了一具白骨麵前,用匕首割開了那身鐵甲的皂布。
裡頭的衣帛已經腐爛成黑乎乎的泥漿,春天在那片泥漿中仔細摸索,然後神色一顫,在那汙泥中掏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小物事,春天用衣角拭淨,放在手心,竟是個已然變得漆黑的紋銀香囊。
所有的一切都已改變,但這隻香囊的模樣依舊如故。
這是昔年她母親用一隻銀頭簪找工匠改製的香囊,最後係在了父親的腰帶上。
母親盈盈對父親道彆:“香囊裡塞了高僧給的香灰,保佑阿郎此去平安無虞,身體康健。”
春天凝視著那具屍骨,俯身擁抱,小聲道。
“阿爹,我來晚了。”
“對不起。”
“請跟妞妞回家吧。”
這個屍坑,勉強拚湊了二十三具骸骨,並不是每具都健全,有些明顯的骨節已經不見,不知是活著時候的創傷,還是死後被野獸啃食。
每一具都用水衝洗乾淨,用草苫裹住、捆紮,安放在高車上。
李渭見春天麵容平靜,眉目安寧,提水清理泥漿汙物,而後將屍骨一根根裝匣,最後將那枚香囊放入匣內,將骨匣抱起,放在自己的馬上。
以為重逢的這一幕場景,她會失聲痛哭,肝腸寸斷,或是逃避崩潰,失意追悔。
她那清冽的眉眼裡,依稀能窺見她先父的風骨。
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天真到極致,也勇敢到極致。
“李渭,我們走吧。”春天在水邊將雙手衣袍洗淨,而後朝他招手。
“嗯,回甘露川吧。”
春天點點頭,撫摸著手中的骨匣,“回甘露川,去爹爹生活的地方看看。”
兩人騎在馬上,帶著一隊突厥軍,載著滿車屍骨,緩緩朝甘露川的方向走去。
夜裡眾人燃起篝火
,兵士散開喝酒洗浴,洗去一身晦氣,跌羅和李渭同坐,舉著酒囊道:“你們漢人,的確有不少可取之處。”
李渭也呷一口酒,緩聲道:“是。”
夜裡李渭聽到抽泣聲,小孩兒終究是忍不住。
他將她從氈毯裡抱出來,摟入懷中,撫摸她的黑發。
洶湧滾燙的淚濕透了他的胸膛,黏在他的心頭上,他也覺得心痛萬分。
隻能將她緊緊的擁住。
“李渭。”她將頭顱埋在他的懷抱,緊緊抓住他的身體,像為了存活紮根在樹乾裡的藤蘿,也像乞求他溫熱的身體溫暖冰冷的她,“我是個孤兒了。”
“還有我呢。”他親吻她的發頂,“我在。”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漫天鋥亮的星子,是誰的靈魂在溫柔的俯瞰世人。
往甘露川的路程似乎極短,每日春天不過恍惚一眼,白日黑夜輪番轉變。
這日已經能遠遠看到甘露川的烽戍。
跌羅喝令半數兵士禁步等候,隻帶著駕車的兵士隨著李渭往前走,直到停到烽戍前。
戍堡上有烽子持箭,喝令道:“城下何人?”
跌羅向李渭兩人行禮:“我們的身份不便進甘露川,就在此地彆過兩位。”
李渭頷首,春天下馬:“感激將軍的援手。”
跌羅策馬回頭,揚手道:“兩位,後會有期。”
城上的守卒下戍堡來查看,見兩人外貌年歲,又見高車上的骨殖,又聽見李渭道:“我們是漢人,此程去突厥境,帶回了五年前戰死在曳咥河伊吾軍士的遺骸,送入甘露川安葬。”
守卒臉色大變,似乎是喜色,忙喚聲開戍堡:“告訴將軍,他們回來了。”
來人很快就到,起首有兩人,一是甘露川伊吾軍的守將,二是靖王的親信王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