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有個囂張跋扈的某世家子弟,聽聞之後笑得不行。
他笑話那些寒門書生,如此較真也沒用,說話間也跟著參與了一回,將自己的破爛文章大大方方寫了下來,讓眾人品評。
眾人一看之下紛紛厭棄,皆道他那文章連縣試都過不去。
可那人卻一點都不生氣,隻道自己文章可比那些他們投選出來的文章強多了,大家等著瞧,他必會榜上有名。
待到放榜之日,寒門讀書人都無不想知道,到底什麼樣的文章能中,不想眾人即上前去看了,那些一票一票投出來的前幾名,竟然一名都沒有上榜。
反而是那囂張跋扈的世家子弟,真就憑他那破爛文章,輕巧過了那次院試。
此事一出,一片嘩然。
寒門讀書人全都急紅了眼,連聲叫喊著不公,當夜就圍了貢院。
官府一見這等情況,先是驅散,再見他們不走,便動了刀。
有寒門書生梗著脖子要一個說法,卻在摩擦之中,被官差一刀割斷了喉管......
此事鬨到了朝廷之上,彼時皇上雖然心不在朝,卻不是如今這般閉目塞聽。
皇上派了人前去查案。
當地寒門書生聽聞宮裡派了欽差,奔跑著沿路迎接欽差大臣,隻盼欽差大臣能給他們這些庶族寒門一個公平,還他們一個清朗考場。
然而欽差大臣原本答應的好好的,可一番“徹查下來”,隻給出了這樣的結論:
那囂張跋扈的考生,其實寫給眾人的破爛文章,並非是他原本在貢院所寫,不過是為了逗趣眾人罷了。
可此人肚子裡有幾分墨水,當地書生並非不知道,見他們欲鬨起來之前,欽差又給了剩下的說辭:
此人確實有問題,胸無點墨中了院試,蓋是因為買通了貢院裡的小吏,夾帶小抄進入考場,寫出了高於自身的文章,蒙蔽了主考官。
欽差大臣從京城不遠萬裡趕來,萬眾期待地查了一番,就將那囂張跋扈的書生革除功名不許再考,又將他買通的小吏重打四十大板,發配邊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結案。
整個武鳴一帶,寒門書生一片寂然。
待他們反應過來不該就此收場的時候,再去尋那欽差大臣,那位欽差已經被官府衙門送走了。
他們怎能甘心,然而此事已經有了定論,再鬨便就是造反了。
此案就此被生生壓了下來。
但在之後的許多年裡,當地寒門庶族子弟,與本地的世家各族衝突不斷流血不斷。
再後來,這一帶的讀書人越發少了,匪盜橫行起來,當地官府多次請求周邊衛所支援,壓製本地匪患,可惜效果了了。
好端端的武鳴,再沒出過寒門讀書人,卻成了無人敢去之地。
......
顧衍盛一口氣將江西武鳴科舉舞弊案,說給了譚廷。
他說完,問了譚廷一句。
“譚大人以為,這般案子該不該翻?”
譚廷一時間沒有言語。
顧衍盛卻哼哼笑了一聲。
“當地的寒門書生,若不是對貢院主考沒了信任,怎麼能想到將文章公之於眾,讓眾人的眼睛來評判?”
他繼續笑著。
“寒門書生如此這般沒有信心,能是一件兩件夾帶小抄或者買通考場小吏的事情,致使而成嗎?”
他說著,口氣起了變,諷笑中帶著銳利。
“更可笑的是,在當年欽差查案之後,當地的寒門庶族才是真的徹底喪失了對科舉、對官府的信心,所以才完完全全棄了這條走不通的路,哪怕是棄田落草,也要做匪做盜做賊去了。”
“這是他們的錯嗎?!”
他說完,房中氣氛有一時的激蕩。
項宜聽著,交疊的手禁不住攥了起來。
而顧衍盛又問了譚廷一句。
“譚大人以為,這般案子到底該不該翻?”
房中靜得厲害,隻有窗外的寒風吹動著簡陋的窗欞,發出咣當如浪的聲音。
顧衍盛此番所言,確實令人情緒隨之翻湧,譚廷亦可以想象當地的寒門讀書人,真的在這般狀況之中,是有多絕望。
但就是這般如風煽火的不自覺揚起的情緒,才讓譚廷眼皮跳動,隱隱覺得不安。
譚廷壓了眉頭,問了顧衍盛一句。
“那麼翻查過此事回京之後,你待如何?”
項宜也不由地向自己的義兄看了過去。
她想起義兄在譚家田莊時,曾與她說,這番回京便能借機將水攪渾,將太子爭取過來。
他還說了句話,“血債要血償......”
然而此刻譚家大爺問了,她卻見自己的義兄沒有回答了。
顧衍盛沒有回答譚廷的問題,反而隻輕笑了一聲。
譚廷在這笑聲裡,眉頭越發緊壓下來。
他不是不能理解庶族寒門的難處,隻是在顧衍盛身上,尤其在他這聲輕笑裡,讓他驀然想到了李程允在給他的書信裡的擔憂——
年後的朝堂甚至整個朝野,恐要亂了。
譚廷一時間沒有言語。
倒是顧衍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問了他。
“那麼譚大人此刻又如何打算呢?”
譚廷默了一默。
在他說完江西武鳴的科舉舞弊案之後,告發他,便是同陳氏同流合汙,聯手迫害庶族。
譚廷看了一旁的項宜一眼。
可若要他蒙蔽陳氏,出手相護,隻憑顧衍盛一麵之詞嗎?
這倒也罷了,但他看向顧衍盛,想到他剛才的那番話與那聲輕笑,便也不欲助他護他。
譚廷沒再繼續坐下去,徑直起了身。
他目光肅然落在顧衍盛身上。
“譚某既不會告發你,亦不會助你,但有一言,譚某必須要講。”
顧衍盛抬了手,笑道,“譚大人請講。”
譚廷做不到似他這般輕鬆含笑,反而眉頭越發壓了下去。
“世庶兩族之間本不至於此,是何種原因導致近年兩族矛盾陡增,尚且未知,若是貿然挑動兩族矛盾,朝野動蕩,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譚廷少有疾言至此的時候,話音落地,房中肅然一靜。
項宜抬頭看了男人一眼,不由想到了從前。
從前父親在的時候,確實多半站在寒門的立場上言語,但是父親也從不是打壓世族的做派,畢竟這些世族,也是從一個一個的寒門慢慢崛起,世族與世族也不可混為一談。
她不曉得父親為何給她定了世族譚家的親事,可那時候,世庶兩族聯姻本是常事。
隻是就像譚家大爺所言那般,近年兩族關係才急轉直下。
若是父親泉下有知眼下這般情形,不知欲如何看待?
房中一時間沒人說話。
顧衍盛在譚廷的疾言中,嘴角的笑意緩了一緩。
他越發正經地看了這位譚家宗子幾息,點頭起身,跟譚廷道了聲謝。
“譚大人的話,顧某聽在耳中了。”
他這般說了,譚廷自然不會多言。
他隻是冷著的臉色無有一息和緩,沉聲道了句,“譚某言儘於此”,便轉頭看向了自己的妻子。
目光落向項宜,他嗓音自己都未曾察覺地緩和了下來,可嗓音仍舊悶悶。
“隨我回家吧。”
項宜在這話裡微頓。
她有些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他沒有告發義兄,她很感激,可她確實騙了他。
他若要休妻,她無話可說......
但他道回家再說的意思,是另有處置?
不論如何,項宜坦然接受。
譚廷見妻子沒有準備留下的意思,暗暗鬆了口氣。
隻是他剛要抬腳帶她一道離去,卻見顧衍盛一步走上前來。
他嘴角仍舊掛著讓譚廷不甚喜歡的笑意,側身擋在項宜身前。
“譚大人,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