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子譚廷,到底配不配當這個宗子,他這些年又為譚氏一族做了多少事,譚氏這些年在各世家之中又怎樣的名聲,子弟又有怎樣的進益,我想各位應該比我清楚吧?”
她這麼一提,堂中靜了一時。
一眾譚氏族人在她這話裡,臉色都有幾分變化。
譚廷確實做了不少,當下看來不利於世族隻利於庶族的事情,但這做宗子的這麼多年,為族裡儘心儘力的作為,謹守祖訓,帶領宗族一次一次避過災難,安穩向上,大家也都看在眼裡。
項宜一開口,眾人便都猶豫了。
譚朝宣再不許小小庶族女,壞了自己的大事。臉色一冷,徑直便道。
“可那都是他作為宗子該做的事,彌補不了他犯下的大錯。”
他說著,叫了眾人,“譚廷與庶族從往過密,在當今就是大罪,你們可要想明白!”
他這麼一說,又將猶疑的眾人叫回去了幾個。
譚朝宣心下稍寬,瞥了項宜一眼。
他倒是看看這庶族女,還有什麼話可說?
隻是他卻見那女子,纖瘦的身子立在堂中,在一眾人複雜的目光裡,穩穩站著沒動。
她沒有哭鬨,反而輕輕笑了起來。
“其實,此事很簡單。”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眾人。
眾人亦向她看了過來,聽見她嗓子低啞,卻定定開了口。
“宗子譚廷,不該因為與庶族從往過密而被革除。我願與譚廷和離,就此離開譚氏,不再相擾。”
話音落地,譚建和楊蓁都慌了神。
“嫂子不可!”
一眾族人也都驚訝。
不過這樣一來,譚廷還是他們的宗子,他們其實多半還是認可這位年輕有為的宗子。
連兩個族老也都猶豫。
宣二夫人不可思議地驚詫了起來,她完全不敢相信,這個卑賤地攀附譚家的女子,竟然會主動和離離開?
她急急去拉譚朝宣,讓他想辦法。
卻被譚朝宣煩躁地一下撥開了她的手。
宣二夫人臉色一僵,但譚朝宣顧不得許多了,他直接道。
“就算如此,譚廷也為庶族牟了不少利,當不得宗子......”
但話沒說完,就被譚建打斷了。
“不管怎樣,也要等我大哥回來吧!宣二叔如此著急忙慌,不敢等我大哥回來,是何居心?!”
他在人前一向是溫吞的性子,此時疾言厲色,反倒把譚朝宣堵得說不出話來了。
項宜看著這個她親眼看著長大又娶了妻的弟弟,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眾族人也都陸陸續續點了頭。
“確實,至少要等宗子回來,宗子並未犯下大錯,我們亦不能傷了他的心。”
但他們也都看向項宜,雖然沒說什麼,項宜卻明白他們的意思。
如今世族庶族是怎樣的光景,她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垂了眼眸,卻做了保證。
“諸位放心,今日我便離去。”
她這話說完,眾人再沒有多言了,陸陸續續離開了譚家老宅。
兩族族老見沒能成事,也連忙走了。
譚朝宣夫婦本來想著今日必能換下宗子,如何能料到這般情形。
眼下大勢已去,兩人在譚建夫妻的怒目而視中,心有不甘,卻不得不也快步離開了。
那宣二夫人走到門檻處,還絆了一腳。
她如何,旁人並不在意。
隻是眾人一走,譚建楊蓁就急忙叫了項宜。
“嫂子真要和大哥和離,離開譚家嗎?”
項宜垂著眼眸,溫和地笑了笑。
“要離開的。”
不僅和那位大爺有關,剛才侍衛來傳了信,項寓與人起了口角,那些寒門書生翻出她在譚家做宗婦的事情,認為項寓作為庶族的身份亦不單純,還言語提及項直淵的死或許不值得可惜......
那些人越說越過,甚至要將項寓綁起來遊行。
項宜說著,聲音越發低了下來,啞啞地露出些許輕顫。
“我必須要從譚家離開了......”
她說完,讓丫鬟拿了紙筆。
風從四麵八方吹進窗戶大開的廳堂,將廳堂中的濁氣一掃而空。
項宜默然提起筆來,右手卻止不住地發顫。
她有左手扣住了右手的手腕,強行穩住了自己的手。
風吹起濃重的墨香,衝著人的鼻腔,又衝進了眼中。
項宜極快地眨了眼睛,儘力讓視線清晰一些,她再次穩住了自己的手,提筆下寫三個大字——
和離書。
......
楊蓁氣得哭了起來,要去提劍砍了外麵的人,譚建一邊拉她,一邊叫了項宜。
“嫂子......大哥臨行前專門叮囑我照看好你,如今......”
項宜讓他們夫妻都不要生氣自責,“怪不得你們,”她儘量一如往日溫和,“阿蓁月份大了,不要亂來動了胎氣。”
她說著,微微頓了一下,壓下翻湧的情緒,才道。
“我走之後,你們要守好門庭,一切等大爺回來再說吧。”
項宜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她已經做了保證,若是不離開,反而落了口實。
項宜轉身離開了大堂,吩咐了喬荇去給她收拾東西。
說起這話,她眼前劃過從前的事,不由地就有些想笑。
喬荇幫她收拾了那麼多次東西,每一次都被那位大爺又勒令放回原處了。
但今次不能了,她今次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離開譚家,離開他了......
正房。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項宜的東西越來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進譚家的八抬嫁妝箱子,早就已經放不下如今的東西了。
項宜看著滿屋子的東西,站在門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壓下來,再溢出,又被她壓了下來。
隻是當她收拾櫃子裡的玉石、小印,無意間門發現一個小匣子的時候,項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裡用絲綢蓋住了一隻小印。
項宜從細滑的絲綢裡,取出那方印的時候,整個人怔在了那裡。
那是一方不怎麼貴重的黃色玉石,經過細細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個不甚常見的古體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鋪賣出去的和字印,薑掌櫃還告訴她,買印的人珍惜這印,特特開了一個高價。
因為那一筆賣印的高價,她暗暗開心了好久。
那時她怎麼可能會想到,買下印的識寶之人,其實就是那位大爺......
和字印就臥在項宜掌心,項宜看著那個她親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極點,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淚,一顆淚珠倏然滾落了下來。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喬荇進來的時候,看見自家夫人坐在了櫃子邊的繡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櫃下,她低頭坐在小小繡墩上,側著的臉上,眼睛紅的不行。
喬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著姑娘,從老爺離世之後,看著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還以為如今終於苦儘甘來了,萬萬想不到......
喬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項宜聽見她的聲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淚。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收拾起來東西,隻是轉頭的時候,看到了喬荇手裡還拿著兩封信。
“那是什麼信?”她的嗓音還有些啞。
喬荇回答,“是齊老夫人給夫人的,說是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兩位老爺的信。”
項宜接過信想起來了。
那天,她和譚廷去齊家,齊老太爺和老夫人想起了他們這樁姻緣的由來,說起彼時,兩位父親不甚能拿的定主意,為了這樁婚事,都寫了信給齊老太爺,問問齊老太爺的意思。
後來兩家結成了親事,各自都給老太爺送了一車的酒。
老太爺還笑著同她說,“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項宜緩緩拆開了兩封舊年泛黃的書信,屬於兩位父親的完全不一樣的字跡,似乎伴著兩位父親慈祥的身影,就這麼出現在了她眼前。
......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場大雨將人攔在了路上。
兩位父親在一間門茶館避雨時突然相遇。
起初並不熟悉隻是互聞其名良久的他們,因著客桌已滿,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張桌上。
項直淵話少些,低頭品茗不怎麼言語。
譚朝寬並不介意,反倒點了兩盤茶點,主動開了個話頭,與他攀談起來。
兩人起初不過聊些閒事,畢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話題料到了齊老太爺身上。
就此,他們共同的話題越發多了起來。
那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停,他們從茶館一直聊到了酒樓。
兩人單開了一間門,項直淵點了滿桌子的菜,譚朝寬要了一長排的酒。
兩人聊著學問,聊著時局,聊著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漸起,都各自感歎,卻驚奇發現,與對方觀點竟暗暗相合。
他們聊了許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譚朝寬突然問了一句,“項兄有沒有女兒?”
項直淵點了點頭,“我有兩顆明珠,小明珠才三歲,大明珠已經八歲了。”
他說起大女兒,眸中滿是愛憐,“可憐她母親沒了,她這般年歲,便已經開始照看弟妹,幫我操持家中......”
說起女兒,項直淵獨自飲了一杯。
譚朝寬聽了,眼眸亮了亮,“項兄長女小小年紀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後要為女兒擇怎樣夫婿?”
項直淵還沒想過這事,聽他問起女兒嫁人的事,還有些不舍的不快,但還是順著譚朝寬的話想了想。
“她同我一樣,是個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隻肯萬事往自己肩頭扛,我總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個穩重可靠,能替她撐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鬆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女婿去哪兒找。
不想他說完這話,譚朝寬突然站了起來,正經給他行了一禮。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時早就已經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頭從雲層後悄然跳脫了出來。
譚朝寬正經行了一禮。
“愚弟長子譚廷,恰比令千金年長兩歲,尚未定親。他是我譚氏一族繼我之後的宗子,還算的上是可靠穩重的性子。隻是他脾氣硬些,不善變通,我隻盼能為他聘一位溫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鳴。”
他說著,叫了項直淵。
“我今日見了項兄,便一見如故,再聽聞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補,不知你我兩家結為親家,項兄意下如何?”
“啊?”
項直淵都被他說蒙了,他可沒想過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婦呀?不娶世家之女嗎?”
譚朝寬擺手,眼眸亮了起來。
“正因如此,更該娶寒門女子才對。隻有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這話說得項直淵動了心。
那天,他們喝了一宿的酒。
項直淵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間門,見譚朝寬推過來一張紙。
“是我草擬的兩家締結婚約之書,項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結締此婚,必是兩族之喜!”
他說完,就道還要趕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項直淵拿著那婚書,眼神恍惚著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長女宜珍,穿著大紅嫁衣,站在一個高挺的男子身邊。
雨幕裡,男人為她撐起傘,他護著她,將風雨悉數擋在了身後......
醉眼朦朧著,項直淵看著那婚書,笑了起來。
“看來,正是我宜珍的良緣了。”
......
悶熱到了極點的天氣,不知何時亦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
項宜看完兩位父親的信,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劈裡啪啦全都滾落了下來。
她還想再壓製自己,可終是壓製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書案上,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手臂裡,壓製不住地哭出了聲來。
她的哭聲與窗外的雨聲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聲淹沒。
項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麵天都要暗了下來。
她知道還有許多眼睛盯著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項宜站起了身來,慢慢收起兩位父親的信,將那兩封信封存起來,從懷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發顫地將那信放在了書案之上。
和離書。
十三年前,兩位父親替他們結締的這場婚姻,終究是,走到了儘頭。
項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滾落的眼淚,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和離書,嗓音嘶啞地輕聲道了一句。
“譚元直,彆生氣......”
話音落在寂靜無聲的房間門裡,融於了寂靜之中。
項宜萬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後看了一眼這間門房,轉身快步離開。
門咣當一響。
屬於兩個人的房間門,空落落地再沒有剩下一人,隻有那書案上獨獨放著的一封和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