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0379 字 6個月前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與宏慶,吃了夜飯,悶坐不響。汪小姐說,我這種枯燥生活,還有啥味道。宏慶說,又來了。汪小姐說,講起來,我有小囡,等於是白板。宏慶不耐煩說,已經跟我娘講了,小囡,可以搬回來住。汪小姐說,算了吧,還會親吧,我預備再養一個。宏慶說,不可能的。汪小姐說,我要養。宏慶說,如果超生,我開除公職。汪小姐說,結婚到現在,彆人就想軋姘頭,我隻想養小囡。宏慶打斷說,鄉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響。宏慶說,風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說,是兩個人去。宏慶說,兩人世界嘛。汪小姐說,我想三人世界,有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去這種鄉下窮地方,我又不談戀愛,總要熱鬨一點,讓我笑笑吧。宏慶說,要麼,再請康總夫婦,四個人,打牌對天門。汪小姐想了想說,康總是不錯的,康太比較粘,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比較討厭。宏慶說,要麼,叫李李去。汪小姐說,開飯店,等於坐牢監,跑不開的,再講,李李眼界高,門檻精,這種窮地方,小活動,算了。宏慶說,要麼,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聲說,兩對夫妻去春遊,白板對煞,有啥意思呢,我總要透一口氣吧。宏慶不響。

汪小姐說,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電話,死樣怪氣,眉心幾道皺紋,以前隻要一見阿寶,這塊皮膚,立刻滴滴滑。宏慶說,看女人的心思,原來是看這塊地方。汪小姐說,外麵有女人了。宏慶說,瞎講啥呢,我是聽康總講,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裡是熱,還是冷。汪小姐笑笑說,康總真厲害,好,這就講定了,請康總,梅瑞去。宏慶說,啥,我一對夫妻,加兩個已婚男女,這個。汪小姐說,還講夫妻,我小囡已經白養了。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康總跟梅瑞去了,兩個人眼睛看來看去,大概有好戲看了,我可以笑笑。宏慶說,老婆思路比較怪,康總為人穩重,梅瑞是有夫之婦,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煩事體來。

汪小姐說,以前,梅瑞搶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現在了,如果再請阿寶梅瑞,成雙做對出去春遊,我除非雷鋒。宏慶說,真複雜。汪小姐說,就這樣定了。宏慶說,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上班聽組織,下班聽老婆。汪小姐笑說,屁話少講,對了,我喜歡彆人稱呼汪小姐,這次出去,宏慶要這樣稱呼。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改了口,我就年輕了。

這一日江南曉寒,迷蒙細雨,濕雲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車,天色逐漸好轉。康總說,春遊,等於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外風景慢,心情適意。康總說,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車廂空寂,四人坐定,聚會搞活動,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慶與康總熟悉,汪小姐與梅瑞,本是同事,一樣擅長交際,一講就笑,四目有情。火車過了嘉興,繼續慢行,窗外,似開未開的油菜花,黃中見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語細說之間,風景永恒不動。春帶愁來,春歸何處,春使人平靜,也叫人如何平靜。兩小時後,火車到達餘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康總買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拎了雞蛋,鱔筒,蔥薑,粉皮,雙林豆乾,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後,雇一條機器農船,兩條長凳並排,鬨盈盈坐個穩當,機器一響,船進人太湖支流。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觳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頰,無儘桑田,藕塘,少有人聲,隻是小風,偶然聽到水鳥拍翅,無語之中,朝定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去處,進發。

大概三刻鐘的樣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現一座寂寞鄉村,陰冷潮濕。河橋頭幾個閒人,一隻野狗。宏慶的表舅,水邊已等候多時。四個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緊表舅,曲曲彎彎,房前屋後繞來繞去走路,引入一戶院落。大家先一嚇,三開間,兩層老屋,門前對聯是,隻求同心條愧,何須朗上有神,字紙已經發白,窗扇破落,庭院裡,堆滿亂七八糟的桌,椅,茶幾半成品,犬牙交錯,風吹雨淋多年。表舅說,兩年前,我做木器生意,發一筆小財,最後,蝕儘了老本。宏慶說,還有這種事體。表舅說,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齷齪,樣式還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幫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點損失。汪小姐說,啊。大家不響。表舅說,不必客氣,要是歡喜,大家揀個幾樣,帶回上海。宏慶搖手說,不要。

大家說,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裡翻動說,看看是討厭,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搦個幾趟,上光打蠟,也就是鋥亮。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總一眼。汪小姐背過身,用力咳嗽一聲,表舅停了手。宏慶說,下來呀。表舅驚醒說,啊呀,對了,大家先請進去坐。四個衣著光鮮男女,麵對破敗景象,難免失望。康總低聲對梅瑞說,我剛剛買了小菜老酒,笑容滿麵,談得開心,等於吃了喜酒,我一腳踏進火葬場。梅瑞說,我等於桑拿房裡出來,跌到鐵皮抽屜裡速凍,前心貼後背,渾身發冷。表舅說,各位進來坐。大家走進客堂灶間,心情稍好,內景是顏文梁《廚房》樣式,表舅媽靠緊灶前落餛飩,一座江南風格雙眼灶,中有湯罐,後燒桑柴,上供灶君牌位,兩麵貼對聯,細描吉利圖案,近窗是條桌,碗櫃,自來水槽,梁上掛竹籃,風雞風魚。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媽敬上四碗薺菜肉餛飩。四人悶頭吃。

表舅說,生意蝕了本,我基本就到鎮裡落腳了,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來,我打掃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餛飩,朝宏慶白了一眼。表舅說,等到夜裡,麻煩宏慶燒小菜,讓大家吃吃談談,我跟舅媽,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響。表舅說,樓上備了兩大間,枕被齊全,每間一隻大床,一門關緊,兩對小夫妻,剛巧正好。表舅這句出口,有兩個人手裡的調羹,哐啷一響落到碗裡。

宏慶忽然笑了。汪小姐說,十三點,有啥開心的。宏慶說,笑笑不可以啊。康總說,餛飩裡有笑藥吧。梅瑞說,餛飩味道確實好。汪小姐說,表娘舅,放心好了,兩位儘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舊麻將。康總一見大愕說,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貨。表舅說,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個三代貧農調來。康總鑒定說,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麵相同,嵌老象牙,鐵刻銀鉤,筆致古樸,大地主的家當。表舅說,眼光真毒,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產,分到貧農手裡,十年之後,貧農餓肚皮,三鈿不值兩鈿,換我一籃洋番薯救命。宏慶說,吃頂要緊,洋山芋可以吃,麻將牌一咬,牙齒崩脫。四個人餛飩吃畢,表舅媽說,小菜已經弄好,夜裡一炒便是,土雞已經悶到鑊子裡,大家可以先上樓看看。宏慶與梅瑞上樓看房間,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說,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總要有個去路。汪小姐不響。康總說,這房子要賣。

表舅說,就是外麵的赤膊家具。宏慶說,曉得。於是表舅,表舅媽告辭回鎮。宏慶關了大門,梅瑞從樓上下來說,我搞糊塗了,還以為住賓館。

汪小姐說,宏慶辦的事體,我一直買賬,蓮蓬頭不見一隻,房間裡擺了痰盂,要死吧。康總坐定弄牌。四個人落座。康總說,既來之則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幾圈。宏慶說,還是出門去走一走,欣賞江南農村風景。

汪小姐說,算了吧,這種窮癟三的地方,已經一路看過了,七轉八轉,跑東跑西,還沒跑夠呀,還要跑。梅瑞說,飯後再講吧。康總說,開了電燈,先摸牌,碰到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東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拋。

眼前聚光這副牌,古色古香,八隻手,有粗有細,集中四方世界。康總說,打這副牌,當年是大小姐,還是姨太太。宏慶說,地主老爺,還鄉團,忠義救國軍軍長,後來呢,貧農委員會主任。梅瑞說,還有呢。宏慶說,婦女乾部,大隊長。汪小姐說,現在是康總,壽頭宏慶。宏慶說,還有壽頭的老婆。大家笑笑,幾圈下來,康總一直讓梅瑞吃碰,打到五點半結賬,梅瑞獨贏,粉麵飛紅。大家準備夜飯,康總炒菜,梅瑞做下手。幾次宏慶走到灶前來,汪小姐喝一聲說,去燒火呀。最後大家坐定,小菜不鹹不淡,配本地黃酒,一鑊子魚頭粉皮,居然慢慢吃淨。然後出門漫步。

天完全黑下來,路狹難走。康總與梅瑞在前,宏慶夫妻於後,到了一段開闊世界,滿眼桑田,空氣清新。康總朝後一看,發現宏慶與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說,人呢。周圍幾個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聲,汪小姐。不見人影,無人應答。

月亮露出雲頭,四野變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總覺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為清豔,即便與梅瑞獨處,也是無妨。康總眼裡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麵是矜重,其實弄煙惹雨,媚體藏風,不免感慨說,夜色真好。梅瑞說,是呀。康總說,此地的蠶農,據說還是照了古法,浴蠶,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說,桑樹原來這樣低呀。康總說,古代采桑,一張張采,之後是特意矮化,整條斬下來喂蠶。梅瑞粲然說,想起來了,我做過幾單湖絲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蘭。康總說,人真是怪,蠶寶寶跟大青蟲,形狀差不多,鬆鼠跟老鼠,麵孔一樣,前麵兩種,人就歡喜,後兩種,一見就厭。梅瑞說,我養過蠶寶寶,北京西路的張家宅,有大桑樹,男同學年年爬上去,一張一張采。康總不響。兩人並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靜。康總覺得,梅瑞靠得近,聞到發香。月亮移進一朵雲頭,然後鑽出來,是所謂白月掛天,蘋風隱樹,康總還未開口,斜對麵稻草垛裡,忽然跳出兩個人來。梅瑞一嚇,拉緊了康總,看清是汪小姐和宏慶,方才鬆開。宏慶說,一張一張采,采不過來對吧。梅瑞說,真嚇人。汪小姐撣了撣身上說,宏慶真是十三點,硬拖我到稻草裡去。康總說,天一黑,宏慶就想搶女人。宏慶說,一搶一拖,女人表麵是嚇,心裡歡喜。汪小姐說,好樣子不學,想學插隊落戶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就是野合。宏慶說,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說,我也真想躲起來,預備仔細看一看,梅瑞跟康總的西洋景,想不到,宏慶野蠻起來了。

四個人談談笑笑,蕩了一段路,最後回房,關了大門,重定位子,繼續打牌。台麵有了變化,梅瑞是一直放牌,專讓康總吃,碰。生牌,嵌牌,樣樣開綠燈,隻看緊了宏慶,嗒不著一張。打到半夜,房子四麵漏風,樓上有窗吹開,時輕時響。汪小姐說,宏慶上去看看。宏慶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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