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陶早年做菜場,後來販賣“醒寶”香煙,擺蟹攤,開小旅館。九十年代某個階段,鱸魚刺身行俏,有一位過房阿姐,介紹某某魚塘的老板,讓陶陶賺了一票,但好景不長,生鱸魚有肝吸蟲肺吸蟲,相關部門發文,禁止生食。吃客點菜,飯店隻提供火腿片清蒸,糖醋,茄汁鬆鼠的燒法,鱸魚身價回落。與此同時,海鮮昌盛,福建廣東的海鮮佬紛紛登陸本埠,承包飯店水產,全包魚缸係統,善養海貨,陶陶縛手縛腳。巧的是,大閘蟹飛機可運,行情南北見旺。港台人,北方人開始通吃,生意滾熱。
陶陶重回蟹生意本行,開公司,打電話捉戶頭,捉到公司禮單,就賺到銀子。做各種大生意,當時樣樣憑上麵批文,大量送禮。談生意,就是跑北麵,跑批文。生意人開出應景禮單,兩樣最時髦,一是清水大閘蟹,二是鬆下LD,也就是大碟機。禮單比如,蟹三十簍,大碟機二十,三十台,另配碟片多少套。這種單子,陶陶逐漸是行家。這票生意裡,大閘蟹技術含量高,要懂蟹經,會看貨色,善談價鈿。大碟機的賣家,包括私人碟片黃牛,型號內容,基本死的,蟹是活貨,運到北京,蟹死十簍,就全部泡湯,不僅是銅鈿銀子,關係到麵子,襯裡,甚至性命交關。連續幾個秋冬季節,芳妹到了床上,也太平不少,男人高度緊張,身體為重。蟹籪方麵,有人尋陶陶,公司老板尋陶陶,電器行老板有委托,大碟黃牛手裡,也有蟹生意做,陶陶實在忙。
某年秋天的夜裡,芳妹陪了陶陶,七轉八彎,走到成都路,去大碟黃牛孟先生的房間裡看貨色。孟先生是音響行的店員,白天搭到客戶,夜裡帶進自家房間挑片子,騎兩頭馬。兩人走進孟先生房間,已有一位女客穩坐吃茶。底樓前客堂加天井,封成一大間,朝東牆壁,全部是碟片抽屜,備了活動木扶梯,大碟片滿坑滿穀。陶陶看看房內,不見女人用品,斷定孟先生是單身。芳妹嗲聲說,孟先生,這是我老公陶陶。孟先生不響,拉開數隻大抽屜,點點頭說,一般的貨色,就是這點,兩位挑挑看。陶陶走近,抽屜裡眼花落花,密密層層,排滿四十厘米見方的原裝大碟,封套開麵大,分量重,拿出三四張,已經托不穩。芳妹說,孟先生架子太大了,過來幫我看呀。孟先生說,兩位先翻一翻,貨色來路正宗,這趟準備買多少。芳妹說,廿張上下,送高級領導,我老公,也想買幾張看看。孟先生說,上海人買了自看,少見的。陶陶不響。孟先生說,我不是小看人,政府禁止私人開錄像館,每張碟,至少要三四百朝上,要自摸,有這種身價買吧。陶陶說,喂,我買不買管儂屁事,死老卵。孟先生一噎。此刻,吃茶女人過來,敬上一張名片,講北方話說,兩位好,我也是來看碟的,咱們一塊兒瞧瞧,我知道一些。陶陶接過名片,上麵是,上海海靜天安實業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潘靜。
孟先生上來,摸出一枝七星香煙對陶陶說,對不住,今朝有兩筆貨色,一下船就扣留,我心情不好。芳妹嬌笑說,陶陶哪裡會動氣,孟先生做生意,至真的。陶陶說,我無啥,是真的不懂。芳妹說,孟先生有魄力,片子已經多到這種程度了。孟先生說,哪裡呀,主要是現在的大小老板,大小領導,人人喜歡看,貨色進得越來越多。芳妹說,我隻能旁邊等了,請孟先生,潘總,幫我解決。潘靜講北方話說,成,姐姐,你們這回買的片子,送什麼人哪。芳妹一呆。潘靜說,是什麼文化背景,是男是女,是大領導,還是個體老板,咱得掌握。陶陶不響。潘靜說,這兒的碟,我拿了不下四五百張,基本分三檔,就是文藝片,動作片,情色片,最後這一類,也有講究,是丁度?巴拉斯,還是日本SM,玩製服的,還是玩惡心的,真刀真槍直接齊活的,再比如,我前邊說的三大類,您得細分港台,美國,歐洲電影,等等等等。四人逐漸有說有笑,等片子選定,回去路上,芳妹忽然立到路燈下,看了陶陶說,老毛病又犯了是吧,剛剛盯緊了潘小姐,上瞄下瞄,看我回到床上,夜裡仔細收作。陶陶說,本來我就想講了,七轉八彎穿這種小弄堂,熟到這種地步了,姓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芳妹不響。陶陶說,一見姓孟的,嗲到這種地步,騷貨。
認得潘靜,陶陶寂靜無語。潘靜談LD的樣子,像是亂中見靜,印象深刻。以前電影開場,銀幕裡跳出一個“靜”字,工楷或者手寫,配一輪月亮,幾根柳條。觀眾等於集體識字,靜下來,看“靜”字的結構,充滿期待。幻燈機不穩,有磨損,“靜”字就抖,月亮有悉悉灑灑芝麻點,大家篤定泰山,“靜”字來了,要開始了,要看了。條件反射,潘靜這次是讓陶陶重返兒童場,此種心思,陶陶無法告訴芳妹。想起潘靜,四麵就靜。上海女人三字真經,作,嗲,精,陶陶全懂。上海女人細密務實精神,骨氣,心向,盤算,陶陶熟門熟路,但關於潘靜,以往所有的應對,胡調方式,完全失效。
到了第二年秋,有一次潘靜來了電話,詢問大閘蟹行情。半個月後,電話再來,詢問蟹經。陶陶講北方話說,講起來噦嗦,八十年代前,北方人一般不吃河螃蟹,青島大連人,吃海螃蟹,北方河裡有小蟹,農村放牛的小孩子,捉幾隻,丟進火堆裡燒,剝不出多少肉。潘靜笑笑。陶陶說,螃蟹和大碟,道理一樣,必須了解對方背景,有不少大領導,江南籍貫,年輕時到北麵做官,蟹品上,不能打馬虎眼,蘇州上海籍的北邊乾部,港台老板,挑選上就得細致了,必須是清水,白肚金毛,送禮是乾嘛,是讓對方印象深刻,大閘蟹,尤其蟹黃,江南獨尊,老美的蟹工船,海上活動蟹罐頭工廠,海螃蟹抓起來,立刻撬開蟹蓋,挖出大把蟹黃,扔垃圾桶,蟹肉劈成八大塊裝罐頭,動作飛快,假如送禮對象是老外,您還真不如送幾磅進口雪花或西泠牛扒,至於真正的北麵人,包括東北,四川,貴州,甘肅,一般的品相就成了,配幾本螃蟹書,蘇州吃蟹工具,鎮江香醋,鮮薑,細節熱鬨一點,彆怕麻煩,中國人,隻講情義,對陌生人鐵板一塊,對朋友,綿軟可親,什麼法律,規章製度,都勝不過人情,一切OK的。
潘靜講北方話說,太詳細了。陶陶說,具體的細節,我來操辦。潘靜說,陶陶太貼心了,好感動。陶陶說,不客氣,我不賺您一分一厘。潘靜說,乾嘛。陶陶說,我願意。潘靜語噎。陶陶也就掛電話。從此,潘靜常來電話。有一次說,陶陶,咱以後不說螃蟹了,成嗎,見個麵吧。陶陶說,我最近太忙,再講吧。其實,陶陶是猶豫,見麵的鏡頭,眼前出現數次,每到臨門一腳,陶陶按兵不動。一個月後,潘靜來了一個強有力的電話,潘靜講北方話說,陶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一定得見我,隻有看到你,我才會心安。
潘靜的公司,近中山公園。這天兩個人到愚園路“幽穀”餐館吃夜飯。電話裡,潘靜稍有失常,與陶陶見麵,微笑自如。燈光下麵,潘靜保持LD黃牛房間吃茶的樣子,自稱河北人,來上海多年,公司法人是潘靜女同學,所謂閨蜜,相當有背景。潘靜負責部分運作,老公小孩住石家莊,最近預備買兩套房子,但是否讓老公進上海,舉棋未定。陶陶不響。潘靜講到婚姻感情等等,陶陶保持謹慎。相比潘靜,陶陶覺得以前來往的女人,輕鬆家常得多。飯後兩人走了一段,經過附近長寧電影院,二樓有咖啡吧,小型舞廳,三樓為招待所。潘靜停下來說,再喝杯咖啡。陶陶答應。兩人到二樓,霓虹燈閃爍,走廊邊有小舞廳,燈光轉暗,慢節奏時刻,四五對男女,立於黑沉沉舞池裡跳兩步,幾乎不動。薩克斯風單挑,細聲細氣,嗚咽纏綿。另扇門開進去,車廂座位,還算亮。兩人並排吃咖啡,吃零食。音樂隱約傳來,陶陶放鬆許多,身邊有潘靜,此時此刻,卻不需要多講,可以借音樂,安靜沉默。
兩人消磨到九點半,忽聽外麵大聲尖叫,一陣門響,衝進一個披頭散發的服務員說,快快快,快呀,著火了呀,快點逃呀。陶陶一身冷汗,拉起潘靜,奔到門口,大量煙霧湧進來,幾個樂手奪命而過,後麵緊跟一個單腳高跟鞋舞客,一蹺一跳。舞廳已一片火海。陶陶的心躥到喉嚨口,拉緊潘靜說,快。潘靜一把抓緊不放。走廊裡,煙霧彌漫三分之一,看不到樓梯。兩人彎腰走了一段,前麵跳舞女人甩脫高跟鞋,拉開一扇門,陶陶拖了潘靜跟進,想不到隻有上行樓梯,開一次門,煙霧順了彈簧門,湧進一大團。兩人搏命跑上三樓,是招待所走廊,煙火已從主樓梯燒上來,三樓一片混亂,房客,舞客,人人熱鍋上螞蟻,方向不明,彎腰順了走廊,亂叫亂爬。此刻陶陶明白,今夜多數燒成一堆焦屍為止。身旁的潘靜,披頭散發,麵目全非,臂彎套了手袋,一手拉緊陶陶,目光淒苦。
正在此刻,煙霧中走出一個值班老伯伯,拎了掛滿鑰匙的木板。老伯伯淡定說,大家不要慌,有太平樓梯。老伯伯腰板筆挺,朝前就走,眾男女彎腰塌背,魚貫跟隨。到走廊終點,確實一扇鐵門,橫一根鐵柵,吊有掛鎖,老伯伯的木板上,鑰匙二三十把,開始一把一把耐心開鎖,時間難熬。一個外地客人,舉起一隻老式鑄鐵打蠟拖把,大聲講北方話說,大爺讓開,我來砸,我砸。但砸了兩記,外地客軟腳蟹,一跤癱倒,隻有喘氣的名分。
人到了性命交關階段,陶陶曉得,電影鏡頭基本是假的,血液已經四散,毫無氣力,死蟹一隻。老伯伯的鑰匙繼續試,繼續開。煙火從後麵燒過來,旁邊的高跟鞋女人,忽然一把抱緊陶陶臂膊,哭出聲音,嬌聲救命。陶陶麻木了,閉緊雙目,準備靜然受死。身體兩麵,有兩個女人抱緊貼緊,也算死得風流。煙火彌漫,忽然之中,聽到啪嗒一響,鐵柵一拉,太平門大開。大家拚命朝下逃竄,底樓是小弄堂,直通愚園路。此刻,救火車警笛大作,警車也到了。潘靜,高跟鞋女人,拉緊陶陶兩條臂膊,陶陶麵赤舌顫,左擁右抱,失魂落魄,狼狽穿過馬路,喘得發抖。此刻,所有路人的視線,隻顧看大火,救火,救火車,包括醫院開來救命車,無暇注意剛剛死裡逃生三人組。兩個女人,捉緊了陶陶,看一陣消防隊救火,才意識到要鬆手。高跟鞋女人帶了哭腔,講北方話說,我行李還在三樓呢,咋辦哪,我那死鬼,我的男同事,沒心沒肺的死男人,跳舞時花言巧語,上下亂摸,一說著火了,自個兒先他媽開溜了,我算知道男人了,沒一個好東西。一麵說,一麵蹲下痛哭。北方女人一般穿得比較露,樓上樓下奔命,基本已經走光。潘靜看不過去,幫女人遮掩衣裙,潘靜說,您先起來,都這樣兒了,先彆急,先起來嘿。陶陶講北方話說,妹妹,能活著出來,比啥都強。
難忘的事情,基本是夜裡。陶陶遭遇多少女人,是夜裡。這次到大碟黃牛房間,結識潘靜,夜裡。與潘靜吃飯,碰到“天火燒”,夜裡。跑上三樓,高跟鞋女人拉緊不放,夜裡。此刻仍然是夜裡。高跟鞋女人說,這位大哥,我說錯話了,您是唯一好男人。潘靜笑。女人說,我和男同事來上海,沒有大哥大嫂,小妹我一百多斤,就交代了,現成兒直接給點了,甭麻煩火葬場,齊活了。陶陶不響。女人說,大哥大嫂,留個聯係地址,誰讓咱有緣呢。講到大嫂,潘靜有點窘。兩個人準備與女人告彆,儘快離開是非地,聽這一番感激,再次攀談。潘靜留了名片,三人穿過馬路,找到消防隊乾部了解情況。對方說,火已熄滅,要調查起火原因,當事人有情況提供吧。女人說,我閉眼睛跳舞,聽到尖叫,聞到煙味,火已經到舞池了。陶陶與潘靜,回答同樣如此。消防乾部說,目前不允許進火場,招待所私人行李,是燒光,水槍衝光,清理現場後再講。
女人答應。恰是此刻,一個男人搶進來,抱緊了女人,想必就是男同事。
陶陶與潘靜離開,順愚園路朝東,走了一段。潘靜說,陶陶是好男人。陶陶說,開鑰匙的老伯伯,真正好男人。潘靜說,老人家好是好,可沒拉我救我呀。陶陶說,我膽戰心驚。潘靜靠緊陶陶肩膀說,最艱難的時刻,誰一直拉著我不放,從來不鬆開。陶陶說,這是起碼的。潘靜柔聲說,是好男人,就送我回家吧。陶陶看表,半夜一點,叫了車,潘靜貼緊了就座。陶陶則是大腦恍惚,下午告訴芳妹,參加老友聚會,然後與潘靜吃飯,吃咖啡,狼奔犬突,左懷右抱,現在親密如此,壓縮於短短幾小時,陶陶心亂如麻,眼看旁邊的潘靜,滿麵欣慰,世事往往如此,一方簡單,另一方飽經滄桑。車子開到香花橋一個公寓門口,陶陶對潘靜說,我就跟車回去,不送了。潘靜清醒過來,從手袋裡摸出信封,倒出一把鑰匙,麵孔貼緊陶陶說,我住此地39號,11A,隨時可以來。鑰匙堅定塞進陶陶手心,用力一撳,泫然淚下,關車門,不回頭奔進公寓。
陶陶歎一口氣,回到家中,芳妹翻身說,酒吃到現在呀,嘰咕了幾聲,翻身入夢。陶陶心神不定,漶浴,吃茶,看報紙,看電視,從三點多鐘,一直熬到晨旭遍照上海,方才昏昏人夢,起身已經十點,到公司辦事處呆坐片刻,打了幾個電話,中午到太平洋吃日本套餐。下午到某單位取發票。每進一個地方,無論大型公共場所,小辦公室走廊,陶陶全部覺得危險,進門留意安全通道,大門位置,樓梯間也看一看。一天回來,神誌不穩。吃了夜飯,小囡做功課,芳妹做家務。陶陶翻翻報紙,忽然看到一條新聞,昨中山公園一酒吧發生火災,幸無人員傷亡。陶陶整整一天的壓抑,有了出口,手朝報紙題目一戳說,登報了,已經登報紙了。
芳妹說,啥。陶陶說,昨日夜裡,我就蹲了此地,火燒得我窮逃,我要是燒煞,一家老小哪能辦。芳妹揩了手,拿過報紙去看,然後拉過陶陶,進臥室,關了門說,陶陶,吃酒吃到中山公園了,不對嘛,講是去八仙橋西藏路,坐下來坐下來,我要仔細問了,到底跟啥人吃的酒,是男是女,半夜三更回來,我就想問了,現在,穿幫了對吧。講,老實跟我講。陶陶心裡叫苦,想到了潘靜的語調,鄧麗君溫和的唱功。陶陶此刻,隻想得到擁抱與安慰,經曆了火場,陶陶感覺渾身千瘡百孔,死蟹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