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曹楊加工組,總共有五座衝床,製造馬口鐵玩具,鉛筆盒子。部分殘障人員,裝配簡易五金件。5室阿姨,是阿寶同事,四十出頭,瓜子臉,細腰,勤快和氣,養有三個小囡。老公昌發,棉紡廠工人,國字麵孔,工廠積極分子,神氣裡有點強橫,以前每日一早,坐小板凳,細讀“毛選”半小時,等5室阿姨叫一聲吃泡飯,再回房間。有一次,單位的黃魚車拖了昌發回來,昌發拉緊鐵欄杆,不肯下車。大家看熱鬨。5室阿姨走近,輕幽幽一句,昌發。昌發酒醒了一半,乖乖爬下來,摸回房間裡。小珍的弟弟小強說,不要看5室阿姨笑眯眯,關緊房門,要昌發做啥,就做啥。小珍說,小強有天爬上楊柳樹,細竹竿頂上捏一團濕麵筋,黏知了,看到5室窗口裡,昌發用一根雞毛,幫5室阿姨搔癢。5室阿姨橫於藤榻上,兩腿長伸,雞毛滑過腳底心,5室阿姨哼了一聲,雞毛朝下滑,腳趾頭彎曲,小腿發抖,雞毛撩另一隻腳心,阿姨笑一聲。透過楊柳葉子,小強腳底板一癢,差一點跌下來。這一般是禮拜天,5室的三個小囡,全部野到附近小河浜旁邊去瘋。落雨天,三個人一排,呆坐大門口。鄰居講,阿大阿二阿三,可以回房間去了,回去呀。阿大講,已經鎖門了,走不進去。鄰居壓低聲音講,去敲門,敲了門,就進去了,敲得響一點,去敲呀,敲呀。阿大不響。大家笑笑。後一年,阿大已經懂事。有次鄰居叫阿大去敲門,阿大忽然怒了,馬上回嘴說,赤娘的瘟皮。
鄰居一驚,也直截了當回罵,拿娘瘟皮,赤拿娘。再到禮拜天,5室照樣房門緊鎖,三個小囡,照樣穩坐大門口,鄰居一聲不響。再一年,昌發得了小中風,房門就不鎖了,到了禮拜天,三個小囡,一個也不出來。
工人新村的生活,加工組哐哐哐的衝床聲音,一天又一天。附近滬杭鐵路,真如貨運站的無名鐵道,時常交替咯噔咯噔,嘶嘶嘶嘶的金屬噪聲,重複震響,正南風起,是蘇州河船鳴,西風足,菜田的糞肥臭氣。
到了生日,年節,鄰居十戶為範圍,送各家一碗三鮮麵,餛飩,甜鹹圓子,粽子。家家門窗大開,純真坦然,同樣也飽含心機,單是馬桶間,內容相當豐富。號稱“兩萬戶”工人民居,樓上樓下,以十戶合用一個廁所單元計算,兩萬除以十,總數就是兩千個廁所單元。每個單元有四間廁位,中間隔有三塊板壁,兩千乘以板壁之三,二三得六。上海的“兩萬戶”,計有六千塊廁所板壁,每一塊板壁,為豎條杉木板拚接,靠近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個黃豆大小的洞眼,按最低數字,每板六個洞眼算,六千再乘六。結論是,上海工人新村“兩萬戶”馬桶間,計有最低數目字,三萬六千個私人窺視孔。住過這類戶型的居民,心知肚明,這個統計數目字,隻少不多。阿寶走進馬桶間,關了板門,也就處於兩麵滿布孔洞的空間裡。經常咿呀一聲,隔壁有人進來,板壁隻遮蔽小腿以上位置,下為空檔,無需彎腰,看得見近旁,出現一雙塑料紅拖鞋,漆皮木拖板,腳趾甲細致,小腿光滑,這是2室大姐姐,或樓上小珍。
對方也看見阿寶的海綿拖鞋,腳趾,腳跟,近在咫尺,一板之隔,兩麵穩坐一對男女,夜深人靜,即便非禮勿視,也聽得見隔壁,寬衣解帶的一切動靜,人廁聲響,撕紙聲音。如果來人落座,先是將封堵板壁洞眼的舊紙,一一拔除,耐心換上一團一團新紙,逐個塞緊,塞塞搴率,接下來,種種私密過程,謹慎掩飾,一般就是年輕女子,其他婦女同誌,除5室阿姨外,要麻木得多。這個所在,隻有雙方是互相不開口的異性鄰居,多少免一點尷尬。題外話,如今觀念裡,這種半公開,男女混廁的場合,起碼要用背景音樂屏,但當年隻有紅歌紅曲,如果有人敢冒天下大不韙,於這種不潔空間拉一根電線,播放紅曲紅歌,一經舉報,足夠條件打成現行反革命,這是毫不手軟,毫無疑問的。
阿寶端坐於衝床前,機器發出均勻聲響,使人清心寡欲。機器是監督者,尤其衝床的機頭較高,右上方的飛輪,發出輕快的嘩嘩聲,讓阿寶集中思想,分散壓力。腳踏板一動,世界有變化,上方出現複雜的摩擦與潤滑,飛輪產生機械運動,吃足分量,發出巨大的哐瑪聲,轉動曲軸,形成效果。維修工黃毛介紹,衝壓原理,叫“雌雄配”,衝頭,也叫“雄頭”,直接順從兩麵燕尾滑槽,重壓下來,頂下來,讓鐵皮壓進模具凹孔,靜止半秒,相當有力道,鐵皮與模具充分吃透,吃到底,懂吧,模具工行話,凹凸到底,稱為“煞根”或“殺根”。雌模裡麵,有彈簧頂針,高碳鋼快口,衝頭頂到鐵皮,壓進雌模,回縮之際,衝壓件外緣的邊角,順便一並截除,截斷,然後,衝頭退縮,返回上方,飛輪內彈簧銷子脫開,回複到輕快的空轉狀態。阿寶單腳一鬆,雌模內頂針一頂,長腳鑷子一鉗,原本一塊花花綠綠的鐵皮,彈了出來,已壓製成一件立體品種,瞠的一響,落到竹筐裡,這算完成了一件。五座衝床,衝壓五種鐵皮構件,五個操作工,顯得並不重要,機器是主角,五隻不同的腳,踏出不同的下衝時問,機器聲毫無規律。五座機器,五尊丈八金剛,五麵鐵屏風,左遮右擋,穩如泰山。維修工黃毛穿行其間,有時,阿寶的角度,能看見黃毛一條腿,一隻袖套,並不是黃毛已為機器所肢解,是處於不同的視覺位置。
阿寶隻能看見其中部分。5室阿姨,有時做3號衝床,有時做4號衝床。如果模具邊角變毛,頂針斷根,黃毛就要拆卸整座模具,送到製罐十八廠修複。黃毛是該廠正式工人,老婆死了三年,5室阿姨比較關心,曾經介紹過不少女工對象,有一個梅林罐頭廠的女工,圓麵孔的小阿桂,最近經常來往。見麵地點,就是工棚內外。小阿桂廠休,經常過來做客,有一趟,小阿桂帶來“糖水蜜桃”,一次帶來一飯盒子“午餐肉”,一搪瓷缸“茄汁黃豆”,這叫“散裝罐頭”,是罐頭廠的內部供應,賣相不好,味道一樣。黃毛坐下來就吃,5室阿姨夾了一大塊午餐肉,走到4號衝床,直接塞進阿寶嘴巴。但小阿桂來了幾次,忽然見不到了。有天5室阿姨說,黃毛確實喜歡小阿桂,隻是,罐頭廠吃得太好了,小阿桂做了新娘子,回家習慣隻吃素菜,黃毛想想,兩個人生活,吃飯方麵,就不大有意思,因此不談了。5室阿姨準備繼續介紹,黃毛說,再講吧。5室阿姨笑笑,低頭不響。這個表情,證明5室阿姨,永遠是文靜女人。部分女鄰居,包括小阿桂,喉嚨響,容易嘻嘻哈哈,打情罵俏,5室阿姨一開口,和風細雨,路上見到阿寶爸爸媽媽,也是微微一笑,不聲不響,讓人覺得舒服。現在已經是夏天,工棚沿用弄堂私人小廠方式,梁上吊了十幾麵硬紙板,讓一個智障小弟牽繩子,掛板整齊前後移動,靠風力降溫。今年,黃毛借來小馬達,自做三片鐵葉子,外加網罩,造了一架排風扇,一開電鈕,棚內風涼至極。到了八月,來料減少,衝床工,隻剩阿寶一人,其他人員,集中到工棚另一個角落裡,做一批電線插頭的手工,兩片接觸銅片,撚一對銅螺絲。
事件發生於阿寶獨對衝床的階段。這天下午,銅片手工,基本結束了,大部分人放了班,隻有三個智障小弟,於牆角台子前忙碌。阿寶手邊,還剩一個鐘頭的料。5室阿姨拿了一團油回絲,保養四部靜止的衝床。天氣變陰,悶熱,馬上要落陣雨。每次衝頭回到高位,工作台前出現的一方小窗,也已經變暗,有時勉強看到,5室阿姨半爿身體移動,一條臂膊,頭發。有時,阿姨全身完全隱人黑暗,大部分時間,是機器的模糊側影。天越來越暗,衝床前的工作小燈,更黃更暗。每一次衝壓,小燈鐵皮罩抖了幾抖。雨落下來了,頂上的石棉瓦響聲一片。黃毛走到2號衝床前,總開關一撳,2號飛輪均勻轉動,衝機上下滑動,油壺對準滑槽八隻加油眼,注油保養。這是阿寶的聽覺,此地位置看不見。以後,飛輪一直空轉,黃毛一定是忘記關車,走開了。再以後,空中一個雷鳴,一道雪亮的豁顯。阿寶眼前,衝頭縮回高位,小窗前方,露出5室阿姨三分之一後背,三分之一短發,5室阿姨蹲於2號衝床的陰影裡,看不見黃毛。閃電一顯而失,5室阿姨蹲於直立的衝床前麵,兩臂抱緊前方,頭發與肩胛,不斷前後作橫向移動,與衝床上下滑動的頻率不一致,一經銀光勾勒,也立刻消失,因為衝頭已經下落,遮擋了小窗。阿寶注意挑出鐵皮件,瞠的一響,落到竹筐裡。雨落下來了,衝頭回上去,眼前一方小窗,隻見黑暗,上方是機器輪廓線。然後,衝頭又滑下來,遮蔽小窗。所謂機械運動,銑床是橫向移動帶旋轉,當年少見數控機床,以及自由機械手,上下運動,也隻是衝床,插床。前後反複橫向運動的機型,相當多了,鏜床,磨床,狗頭刨,牛頭刨,包括龍門刨。機械內部構造,基本以鎖緊V字滑槽,M字滑槽為配合要件,所謂鑄鐵質地的燕尾槽,雌雄槽,經過金工修正刮鏟研磨,兩者之間高度配合,保持內部的自如潤滑,通有油眼,帶油封,經常壓注機油,用以在滑動之際,保持靈活度與力道,防止磨損。過了一刻鐘,阿寶聽見2號衝床關閉,手頭還剩了十幾張鐵皮,5室阿姨慢慢走近來了,搬了一隻凳子,坐到阿寶身邊,幫忙做下手。阿姨清爽的短發,有不少已經翹出,前額一滴汗光。此刻,黃毛由另一方的機器後麵出現,直接走到角落的台子前。三個小弟,漠然麵對剩餘的銅皮手工,遲鈍緩慢,語焉不詳。也許雷電之亮過於深刻,阿寶曉得,這是5室阿姨與黃毛的第一次接觸。中年男女的方式,隱秘,也極為大膽。一周後,阿寶中班放工,忘記了飯盒,返回到車間,已空無一人,阿寶走到衝床側麵,忽然,5室阿姨與黃毛跳了起來,兩個人仍是雷雨時期的姿勢,黃毛像衝床一樣直立,外表還算整齊,5室阿姨蹲於黃毛身前。阿寶見狀,急忙轉身離開。5室阿姨追出來說,阿寶。
工棚外麵,是一條小河,垂柳依依。5室阿姨說,我不換工作服了,一道回去。兩人一路走。5室阿姨麵露懼色說,剛剛看見啥了。阿寶說,外麵進來,眼睛一片漆黑,眼睛痛。5室阿姨說,是吧。阿寶說,是的。5室阿姨笑笑,歎了一口氣。阿寶聞到5室阿姨的肩膀,頭發上,全部是黃毛身上濃烈的機油氣味。
貳
小毛做鉗工的七十年代初,上海民間,盛行一種自製不鏽鋼汽水扳手,圖案有孫悟空,天鵝,海豚,奔馬,老鷹與美女,扳手兩麵,可以用精密磨床加工,亮可鑒人,也可用金工刮刀,手工刮鏟各種花式的金屬隱花,就如鏡麵上,出現星星點點的小花圖案,太陽一照,相當彆致,每一隻扳手的咬口,設計得各不一樣,另留小圓孔,可以掛進鑰匙圈。小毛的師傅,鐘表廠八級鉗工,姓樊,大胖子,解放前跟外國銅匠學生意,車鉗刨磨銑,樣樣精通,往往是做中班,吃了夜飯,樊師傅拿出一塊三厘米不鏽鋼板,上麵已用鎢鋼劃針打樣,比如三隻老鷹,一匹馬,一個美女,量材而定,讓小毛用白鋼樣衝定位,然後,到鑽床前打透一圈。不鏽鋼堅韌,容易發燙,扭斷鑽頭,這是苦生活。然後,台虎鉗夾緊,每一件毛坯,要用白鋼鑿子,順了鑽眼,一一鑿斷,再銼光毛刺,逐漸修平整,交到樊師傅手裡,通常已經是下班時間。精加工的部分,樊師傅親手做。老鷹羽毛,馬蹄,美女頭發,小腿,皮鞋後跟,銼得有肥有瘦,細腳伶仃,曲曲彎彎,精致玲瓏。細鋼鑿,奶子小榔頭,慢慢敲,慢慢鑿,刻出馬尾,鷹爪,美女大腿,雙峰紋樣,最妙是眼睛,鐘表廠條件優越,小鑽床,鑽八十絲的細孔,壓進半透明藍色,咖啡色尼龍棒料,這種有色尼龍棒料,先用鐘表車床,車出規定尺寸,用“米烏表”仔細量準,然後做配合。樊師傅說,就算滬西“老寶鳳”銀樓,最高級金師傅,也做不到的。中式嵌寶掛件,難有這種精度,跟洋式不能比的,手勢,生活經,完全不一樣。小毛不響。明白這幾種扳手裡,美女式最是精美,尤其正麵雙峰,先要鑽一對絕細的孔洞,壓進兩粒粉紅尼龍棒料,然後,雙麵銼成粉紅凸點,砂紙打出圓勢。二百多斤樊大胖子,大手大腳,特號背帶褲,大額角上麵,套一隻鐘表眼罩,工具攤開一台子,隻為一個拇指大小的鋼製美女服務,件件合金鋼銼刀,堪比柳葉嫩芽,更細更柔。樊師傅十根胡蘿卜胖手指頭,靈巧非凡,美女逐漸顛鸞倒鳳,曲線畢露,逐步順滑,滾熱,卷發飄飄,這真是繚亂青絲,錦衾憐月瘦。最後,通體綠油拋光。這個過程,是一段動人的紀錄電影,DIY奇跡,寄托男人的感情與細心。
樊師傅說,汽水扳手容易做,鉗工最要緊,是精度配合。樊師傅拿出一隻舊鐵皮罐頭,裡麵有洋火盒大小一塊方鋼,手一抖,方鋼內滑出一塊鋼榫。小毛拿過來看,兩件方鋼,疊角四方,嚴絲合縫,抽送自如,到燈前一照,不漏一絲光線。樊師傅說,這是我十七歲手工生活,雌雄榫,也叫陰陽榫,看上去簡單,其實呢,做煞人不償命。孔要方透,榫要方透,兩方變一方,兩方穿一方,要一點一點,銼刀尖去搭,鏟刀尖去挑,三角刮刀去擦,燈光裡去照,綠油去磨,去養。小毛說,嗯。樊師傅說,現在的工人,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也做不出來。小毛不響。樊師傅說,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彆人有啥可以講呢,無啥好講了。小毛動一動方鋼,悶聲不響。樊師傅說,想當年,有人揭發,講我解放前參加黃色工會,經常抱舞女,穿尖頭皮鞋,踏蘭鈴腳踏車,哼,滾拉娘的茶葉蛋,算啥呢,去調查彙報呀,就算是解放了,興茂鐵廠,一半工人去嫖,去賭,舞廳裡,全部是工人,盛隆機器廠,工人頂討厭車間開會,讀報紙,隻想滑腳出去,去抱舞女。永大祥綢布莊,一成人養小老婆,上海,小老婆有多少,據說十萬不止,這有啥呢,天塌下來了吧。有一種瘟生,天生就會打小報告,搞陰謀,嚼舌頭,講我貪圖個人獎金福利,跟資本家穿連襠褲,欺騙政府。有天開會,大家講到一半,我一聲不響,拿出這隻生活經,台子上輕輕一擺。我講,啥叫上海工人階級,啥叫老卵,啥叫大老倌,啥叫模子,麵子,這就叫真生活,這就叫上海工人階級的資格。據說技術工人最有覺悟,最有理想,喏,這就是覺悟,就是理想。小毛說,人家講啥。樊師傅說,吃癟了,不響了,會開不下去,統統回去汰腳,咽覺了,悶屁不放一隻,無啥好講。手裡做的生活,就是麵孔,嘴巴講得再好聽,出手的生活,爛糊三鮮湯,以為大家不懂,全懂,心裡全懂。小毛說,現在四十七歲的人,為啥做不到這種精度。樊師傅說,人各有命,有的人,開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藝徒時代,如果天生笨,懶,最後眼高手低,隻能偷偷摸摸去開會,搞花頭,搞組織,捧大腿,拍馬屁,跟老板講條件,要求增加工鈿待遇,巫搞百葉結,搞點外插花,心罩明白,單靠自家兩隻手,已經賺不到多少鈔票,養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講呢,隻能瞎卵搞了。小毛說,“大字報”寫過,革命工人參加黃色工會,同鄉會,互助會,是劉少奇鼓勵的,我朋友滬生聽見,師傅肯定是反革命。樊師傅不響。小毛看看方鋼說,師傅,我到四十七歲,做得出這種精度吧。樊師傅不響。
叁
滬生分配到一家小廠,混了一年半,父母找到關係,調入某五金公司做采購,經常出差,來來往往,認得幾個列車員,買不到票,安排坐郵政車,這是夏天的特彆經驗,車門大開,白楊與田野不斷朝後移動,涼爽至極。每到一站,工作人員拋下幾隻郵袋,收上來幾隻郵袋。火車永遠朝前。滬生席地而坐,其他人,坐車門前兩條長凳,聊天聊厭,就到帆布郵袋堆上躺平,從郵袋裡順手摸一疊信,仔細看。國民之間的聯絡,隻靠信件來往,數量巨大。這些人看信,相當有經驗,先看落款,筆跡。老式紅框信封,公家信封,牛皮紙,道林紙,再生紙信封,外表不論,折扇一樣展開,從中揀出幾封,等於打撲克牌,先選大小王,大牌仔細擺好,其他摜進郵袋。再伸進郵袋,挖出一大疊。大量城市青年去了農村,因此農村寄往農村的信,也有價值,主要是注意寄信人落款,如果落筆明白,“某市某區某樓某號某緘”,或“某省某市某單位某寄”,一般就是無價值的垃圾牌,塞進郵袋。留下來的信封,筆跡要羞怯,謹慎,娟秀,落款必須是“內詳”兩字,屬於好牌。選五到十張好牌在手,人躺於郵袋上麵動一動,頭頸一靠,尋到舒服位置,交叉擱腳,抖個兩抖,然後出牌,也就是拆信封,看信。即便經過了精選,大部分信件的內文,對於陌生人還是莫名其妙,看個三五行,張三李四同誌你好,首先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阿姨爺叔,外婆舅母,最近好。一切安好。革命的握手。革命敬禮。眼光於信上一掃,捏成一團,拋到車門外麵,零縑斷素,風立刻刮走,一道白光。再拆一封,讀,張三李四,萬壽無疆。拋棄。一道白光。
再拆,再看,阿姨爺叔外婆你好。拋棄。小風涼爽,車子搖晃,昏昏欲睡。忽然,看信人讀出聲音,比如,我一直想你。真的想你。此刻,其餘人在搖晃中人夢,這類信文的聲調,鑽進夢中人的耳鼓,或讀信人一拖人夢者褲管,大家睜開眼睛,爬過郵包,湊近讀信人,認真讀出聲音,讀兩到三遍,仔細審看信紙,其中的段落,結尾,紙麵起皺,認定有眼淚痕跡,或Nil痕,對準太陽一照,但最終,一封滾燙的情書,化為了一道白光,飛向茂密的白楊,廣闊田野的上空,消失。此刻,滬生通常獨坐於車門口發呆,頭發蓬亂,車門外麵,快速移動的綠影,一間間孤獨房舍飛過去,看見牛,幾隻白羊,一切不留聲息,不留痕跡,飛過去。一切朝後飛快晃動,消失。火車經過一條河,開上鐵橋,一格一格高大的鐵架,出現姝華的麵孔。司機鳴笛,進人上坡,副駕駛多加幾鍬煤,滬生前胸撲滿濃煙,煤屑從頭發中灑下來,落人頭頸,兩眼刺痛,即便有眼淚,滬生也不想離開,心裡明白,姝華去吉林務農,已經幾年了,少有往來,隻是半年後寫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