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9249 字 8個月前

這夜飯局收場,阿寶陪了李李,坐進一家茶館,平靜心情。阿寶說,蘇安一出場,李李的心情,就急轉直下。李李說,怪吧,我是這種人吧,會喜歡徐總吧。阿寶不響。兩個人吃茶,燈光柔和。此刻,阿寶接到林太的電話,林太講國語說,阿寶,明天我就走了。阿寶嗯一聲。林太說,真想碰個麵,再講一講話。阿寶應付說,是呀是呀。此刻,阿寶像是看見,賓館裡的林太,心神不寧,卸妝,梳頭,看電視,靠到床上,四麵暗極,賓館的內景,可以是新竹,東京,也如伊寧,銀川。床墊軟,夜氣如浮雲,電話的作用,是讓兩個不同狀態的人開口,但雙方往往隻顧及自身,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容易南轅北轍。林太一定是關了床燈,眼睛閉緊,以為阿寶隻身一人,談到了飯局,談了突然出現的蘇安。林太說,我想說,是拜汪小姐所賜,見到了老朋友。阿寶應付說,是呀是呀。阿寶明白,如果講起汪小姐,就是林太明日的談資。但阿寶保持冷淡,話筒傳遞了繁弦急管,茶館的絲竹音樂,林太此刻,也許睜開了眼睛,小燈撚亮,決意收篷。阿寶手捏電話,坐正身體說,這次見麵,非常愉快,以後多多聯係吧,多來上海。此刻,李李吃了一口茶。阿寶說,請多保重。林太嬌聲講了一句上海話,阿寶,我謝謝依。阿寶講上海話說,一路順利。阿寶掛了電話,心裡明白,男女之事,緣白天時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門。阿寶幾乎看到,賓館裡的林太,輕雲淡月人憔悴,為樂未幾,苦已百倍,慢慢由床上起身,拉開了窗簾,高樓之下的上海,沉到黑夜之中,輪廓線繼續變短,變暗,不再發亮。今夜的林太,隻能是就寢人夢了。李李說,女朋友出國了。阿寶說,哪裡,是剛剛飯局的林太。李李說,哦,台灣女人,我不打交道。阿寶說,與大陸女人比,相當謹慎,上次參加招商,辦事員見一個台灣女客,稱讚一句漂亮,對方就認定吃豆腐。李李說,這意思是,如果林太放蕩,阿寶就可以勾搭。阿寶笑說,來“至真園”吃飯,有兩個台男,一見老板娘,就眉花眼笑,目酣神醉,李李為啥不考慮。李李咳嗽一聲說,人還未嫁,娘已經叫了好多年。阿寶不響。

李李說,單單勸我結婚,阿寶啥意思。阿寶說,有人盯李李,無人盯我呀。李李說,女人可以盯男人吧。阿寶不響。茶館裡的中式音樂,細敲細打,一曲終了,又換一曲,茶已近尾聲。李李說,直到現在,我也想不出,還可以跟啥人結婚,我認真講一句,我可以吧。阿寶說,可以。李李說,剛剛聽阿寶通電話,我已經吃醋了。阿寶說,人家是太太。李李說,裝糊塗,太太是啥意思,Et本片子看過吧,小男人一開口,就是太太,太太。太太更直接,更騷,懂了吧。阿寶笑笑。李李說,夜深人靜,林太電話一來,我就頭昏,渾身發冷了。阿寶說,感冒了,要不要去看夜門診。

李李說,亂講了,女人怕冷,男人一般是脫一件衣裳,輕輕披上來,笨蛋也想不到去看醫生。阿寶不響。李李說,煞風景,阿寶壞到底了,對我根本不好,我吃癟。阿寶不響。李李伸手說,過來一點。阿寶動了動。

李李輕聲說,現在陪我回去,到我房問裡去坐。阿寶看看表。李李說,看啥手表。阿寶不響。李李說,男人到我房間,阿寶是第一個。於是,阿寶起身,埋單,跟李李出茶館,叫了一部車子,開到南昌路,走進沿街麵一問老洋房底樓,獨門進出,外帶小天井。兩個人推門進天井,暗夜裡,一隻野貓穿過。

這天夜裡,李李開了房門,裡麵一片漆黑。李李靠貼門框,等阿寶走到背後,人就轉過來,一把擁緊,兩唇相貼,發抖,舌頭已經進來,相當自然,圓熟媚軟。阿寶抱緊了李李,感覺李李的腰身發熱。房間漆黑無底,兩人在門旁糾纏許久,好容易挪進幾步,李李伸手關門。阿寶說,開關呢,開燈。李李說,不要開,不要,跟我進來。兩個人摸黑走了四五步,李李讓阿寶坐。阿寶腳一碰,地上一隻席夢思。於是坐下來,解襯衫紐扣,感覺李李就在身前寬衣,眼前一個模糊身體,散發能量,伸手一碰,是李李發燙的膝蓋與小腿。黑暗中的李李,靠近阿寶,前胸緊壓過來,足可讓阿寶窒息。兩個人慢慢倒到床墊上。房間四麵完全黑暗,頂上同樣深不見底,而此刻,忽然春色滿園,頂棚出現一部春光短片,暗地升發的明朗,漲綠深煙,綰儘垂楊。黑暗裡,一切是皮膚,觸覺,想象,雖然晴空卷紗,青紅斕然,阿寶還是想看,幾次摸到床頭線形開關,李李就抽走。等春光電影結束,一切平息,李李坐起來,走進衛生間說,可以開燈了。阿寶摸到開關。小燈亮了,房間二十多平方,床墊居中,左麵一麵牆,除衛生間玻璃門,一排金屬掛衣架,掛滿衣裳,外麵罩布。右麵牆,房東遺留一對食品店舊櫃台,帶三層玻璃擱,擺滿大小雜物。阿寶起來開了壁燈,也就一嚇。貨櫃與玻璃架子上,擺滿陳舊殘破的洋娃娃,上海人稱洋囡囡。阿寶走近一步,腦子也就混亂。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麵目,形狀,陳舊暗黃,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塑料,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動,卷頭發,光頭,穿熱褲,或者比基尼外國小美女,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魚,牛仔,天使,所謂聖嬰,連體嬰,小把戲,包裹陳舊發黃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斷手斷腳,獨眼,頭已經壓扁,隻餘上身,種種殘缺,恐怖歌劇主角,人頭獸身,怪胎,擺得密密層層。

李李穿了浴袍過來,舉一瓶古龍水,朝兩櫥收藏深噴幾記。阿寶說,收集這堆名堂,我真想不通。李李拿出一隻斷手赤膊美女,拉開大腿,讓阿寶看,下身有一簇同樣的金毛,同樣有形狀。李李說,這是澳門買到的舊貨,一百年曆史的手工美女。阿寶說,衣裳總要穿一件。李李說,原裝衣裳,多數已經發脆,上麵有蟑螂汙跡,以前租的房子,有老鼠。當時這些寶寶,越集越多,裝進幾隻紙箱,結果小動物鑽進來,小裙子小衣裳裡做窩,洋娃娃衣裳咬破不少,等生了小的,我剛剛發覺,因此部分寶寶,隻能赤膊了,也算一種真相,比較單純,各種年齡的洋娃娃,要是認真分彆,有清純型,憂鬱型,或者車禍型。阿寶不響。李李拿了一隻赤膊娃娃說,驚悚片腳色,詐屍型。阿寶說,太香了,真吃不消。李李說,隻能經常噴一點,必須防蟑螂老鼠。阿寶說,跟這批寶貨過夜,噩夢一隻連一隻。李李說,我不怕。李李一指牆角,竟然有小佛龕,供一尊觀世音。李李走到小龕麵前,雙手合十,蒲團上落了跪,浴袍滾圓,大腿雪白,腳趾細巧精致,認真上一炷香,房間裡,古龍水與中國棒香氣味混合,產生特彆的味道。李李說,觀世音菩薩在此,我每夜太平。

阿寶沉默。房間裡隻有一把椅子,李李開一瓶紅酒,兩個人重新回到床墊上。燈光撚暗,枕頭墊高。阿寶說,如果進來就開電燈,我怕的。

李李笑笑不響。阿寶說,收集這堆破舊寶貨,啥意思。李李說,我歡喜,可以吧。阿寶說,當心半夜裡作怪,有部捷克電影,一房間洋囡囡,半夜三更造反。李李說,是吧。阿寶說,因此請觀世音鎮妖。李李拍阿寶一記說,瞎講八講,看到這些囡囡,我一直做好夢,看到人,就難講了,往往噩夢一場。兩個人吃了一杯紅酒,有點倦,酒杯放開,李李關了燈,脫了浴袍,鑽到阿寶身邊不響。房間重回黑暗。李李說,阿寶咽了。阿寶說,還好。李李說,講故事可以吧,如果講到我,阿寶會嫌避吧。阿寶說,哪裡會。李李靜了一靜說,我的心情,一生一世不好,以前我離開省模特訓練班,也是心情不好,後來跟彆人到深圳,廣州,心情不好了,去龍岩寺,廣州六榕寺,拜佛菩薩。有次碰到一個算命瞎子,聽見我就講,小妹,不要為自家兄弟難過,人各有命。我一嚇。先生講,算中了吧。

兩人不認得,心思我曉得,坐下來,坐下來。我坐下來。先生講,我準不準,我靈不靈。我點頭。先生講,吃這碗飯,開口就是鐵口,要有定身法。我講,啥是定身法。先生講,客人聽了,心裡會一跳,自覺自願,定下心來聽我算,這是先生我的本事。如果我講,這位老板,天庭飽滿,肯定大發財,太太,過來算啦,富貴人呀,這種低級先生,隻能回去燒飯咽覺。現在的人,警惕性高,一般的屁話,啥人會停下來聽呢。阿寶說,結果呢。李李說,先生講我父母雙全,有個兄弟,前幾年過世,這其實自有道理,做姐姐的,真不必難過。阿寶說,準吧。李李靜了靜說,我爸爸是高級工程師,篤信佛菩薩,房間裡擺設,跟廟裡也差不多少。阿寶不響。

李李說,信仰上,我是淺的,我弟弟,自小跟父母燒香磕頭,到十七歲的一天,弟弟忽然講,已經考慮明白,打算出家做和尚。我爸爸大發雷霆,根本不同意,又罵又打。想不到第二天,弟弟就自殺了。阿寶拉過李李抱緊。李李說,父母一麵哭,一麵燒香磕頭,我心裡恨,因此跑到了廣東。先生講到我弟弟,是自有道理,我服帖,高興了一點,兩個人隔開一步距離,先生是雙眼瞎,居然還算得出我是排骨,認為做女人,身上要有點肉,圓潤一點,命理豐潤,一身排骨,相就薄,講我最近有大劫,凡事三思,尤其切記,跟身邊最好的人,保持距離,不可以坐船。我重謝了先生,後來嘛。阿寶說,後來呢。李李說,我咽了。李李頭埋進阿寶胸口,抱緊。李李說,阿寶會嫌避我吧。阿寶說,不會的。李李說,當時我經濟不穩,所謂高級模特班,做高檔時裝表演,有點收入,經常也做低級生活,到各大夜總會,包括香港,走小T台,走到吧台當中,一小塊地方,腳尖碰得到觀眾酒杯,吧台周圍,全部是人,穿得太風涼,現在講丁字褲,算啥,前後一樣細丁字,見過吧。每次我是不答應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燈光雪亮,麵孔貼近我大腿了,有人還要用望遠鏡。領班天天罵人,講某某某客人,剛才大笑,因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爽,因此個人衛生,要更認真細致。隻有我不理睬,認為這是放屁,我經常不上班,再窮我也不穿,團裡有個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從算命先生講後,我發覺咪咪走了壞道,前後一樣的細丁字,咪咪總想誘我上身,我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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