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5117 字 4個月前

因此這種男人,就叫“摸殼”,“摸殼子”,“摸兩”,“摸亮”,全部是用手,懂不懂。滬生說,我聽弄堂小囡唱,三三“摸兩”,摸到天亮,啥意思。

小毛說,滬生猜呢。滬生說,我哪裡曉得。小毛說,二樓爺叔講了,也就是以前的“三三”,打了一夜的麻將,手裡一直捏了聽牌,“三三”一直想自摸。比如,一直準備單摸兩筒,但摸來摸去,摸到了天亮,一直摸到兩萬,意思就是,白辛苦一場。我當時聽了不響,理發店劉師傅講,二樓爺叔是瞎講了,“摸兩”,就是兩摸,一直摸到天亮了,也叫“摸亮”,懂了吧,兩個人做了生活,男女事體,總是夜裡到天亮,要靠兩個人來辦,兩個人動手,天就亮了,懂吧。滬生說,講這種男流氓,講了半天,為啥叫“摸殼”,“殼”是啥意思。小毛說,就是蚌殼呀,總懂了吧。

有一天上班,阿寶發覺5室阿姨眼泡虛腫,麵色不對。後來得知,機修工黃毛,接到廠部命令,調回楊樹浦分廠上班了。黃毛家住楊浦區高郎橋,上班方便了,但如果再趕到曹楊來,路程就遠了,除非廠休。果然,以後黃毛隻來過一次,不是同事,見麵就像客人,與5室阿姨講了幾句,兩人到衝床後一看,立刻就走出來了。一個新調來的機修工,已取代黃毛的位置,衝床後麵已經改了格局,擺了一把椅子,一隻熱水瓶。

從此以後,黃毛就不再來了。5室阿姨是兩點一線的女人,平時從不出門。一個休息天下午,阿寶看見5室阿姨匆匆從外麵回來,神色沮喪,一句不響,悶頭做家務,後來打小囡,罵了半個鐘頭,平時上班,絲毫不見笑容。一直到初秋,5室阿姨恢複了平靜,看見阿寶,像以前一樣笑笑。一次5室阿姨說,阿寶跟小珍,合得來對吧。阿寶說,是吧。5室阿姨說,還裝糊塗,夜裡跟小珍出去過幾趟,阿姨全曉得。阿寶不響。

當時小珍讀技校,即將畢業了。有一次,阿寶到曹家渡44路車站,等到了小珍,兩個人到附近吃雞鴨血湯。小珍說,5室阿姨,一直想搭訕我。

阿寶說,是吧。小珍說,講我家務做得太多了,還問我爸爸的情況。阿寶說,阿姨是熱心人。小珍說,我姆媽過世,已經五年了,真不曉得我爸爸要不要再討女人。阿姨勸我講,如果有了新姆媽,我的家務,就可以有分擔,阿姨手頭,有一個圉棉六廠女工,相貌和善。阿寶說,這可以呀。小珍說,我不歡喜。阿寶不響。

小珍爸爸,是三官堂橋造紙廠的工人,瘦高身材,平時見鄰居,包括阿寶,一聲不響,百事不管。此刻,革命形勢已經緩和不少,阿寶爸爸已經不掛認罪書,不掃地,但仍舊算反革命。小珍爸爸明知阿寶與小珍來往,一直保持沉默。男人的態度冷淡,女人容易注意。鄰居女人,包括小阿姨,全部覺得,小珍爸爸脾氣特彆。5室阿姨說,小珍的爸爸,據說隻喜歡過世的老婆。阿寶不響。5室阿姨說,阿寶,幫我一個忙,我準備為小珍結一件絨線背心,代我去講。阿寶說,講啥呢。5室阿姨說,家務方麵,我可以做小珍的姆媽。阿寶說,這好像。5室阿姨說,我做小珍的阿姨,這樣講總可以吧。阿寶點點頭。此後,5室阿姨一到工間有空,悶頭結絨線,毛腈混紡開司米,三股並一股,結得快極,5室阿姨講,正規工廠,女工一樣呀,隻要有一點點空,馬上躲進更衣室裡結絨線,裡麵全部是女工,全部是棒針聲音,如果是粗絨線,快手,兩個鐘頭結一兩。阿寶不響。一個多禮拜後,5室阿姨拿出一隻牛皮紙包,塞到阿寶手裡說,談女朋友,要記得送禮物。阿寶拆開紙包,一件米色細絨線雞心領背心,胸前結出兩條絞蓮棒,均勻服帖。阿寶說,讚。5室阿姨說,去送呀,讓小珍歡喜。阿寶說,為啥我去送。5室阿姨說,鄰裡隔壁,嚼舌頭的人多。阿寶不響。一天早上,阿寶與5室阿姨出門上班,見小珍從樓上下來,黑顏色布底鞋,白襪子,咖啡色長褲,白襯衫,米色背心,一個清清爽爽,規規矩矩女學生。阿寶與5室阿姨停下來欣賞。

小珍經過5室阿姨身邊,低頭說,謝謝阿姨。5室阿姨說,不謝。兩個人靜看小珍轉身,慢慢離開。5室阿姨說,小珍越來越好看了。阿寶說,背心的尺寸,啥地方弄來的。阿姨說,我的眼睛,就是一把尺。阿寶不響。一件背心,附加細密的心思,5室阿姨與小珍的關係進了一步。

接下來,阿姨開始做紅娘,兩張女工的照片,經過阿寶,傳到小珍手裡,一張,年齡三十九,圓端麵孔,大隆機器廠車工,身邊有一個小囡。小珍覺得,有小囡不礙,但是女工眼睛下麵有三粒哭痣,相貌不合。另一張,年齡四十一,中山橋紡機廠裝配工,單身離異,麵相善靜。小珍收下來,答應跟爸爸提。幾天後,小珍說,爸爸一聲不響,講了幾次,隻好算了。

阿寶接過照片說,明白了。小珍說,阿寶真怪,喜歡做媒人。阿寶說,是5室阿姨意思呀。小珍說,我姆媽,比照片裡這種女人,漂亮多了。阿寶說,5室阿姨,應該是見過的。小珍說,我是講照片,我姆媽二十四歲一張照片,單獨擺一隻照相架,鄰居房間,一隻照相架,要擺十幾張小照片,完全兩樣。阿寶不響。當時很少有鄰居去小珍家,隻有l室的好婆,見過照片,二十四歲的小珍娘,穿一套洋裝。5室阿姨說,不可能的,好婆眼花了。阿寶說,我小阿姨講,小珍娘,等於電影明星黎莉莉。

5室阿姨說,也有人講,像阮玲玉,結果呢,全部是好婆亂講,小珍娘再好看,總歸是手帕三十七廠女工對吧,女工跟電影明星,可以比吧。阿寶說,反正我相信,小珍娘好看。

有天吃了夜飯,阿寶與5室阿姨,走進樓上小珍的房間。小珍爸爸與小強做中班,房裡就是小珍。10室是南北狹長房型,一隔為兩,後麵是小珍小強的雙層床,前間裡有一隻大床,家具簡單。5室阿姨走到前間,一眼看見了大床板壁的照相框。照片裡的女人,短發,杭線縐的大襟衣裳,發髻端麗,相貌周正,表情有味道,眉頭間有淺淺的“幾”字,一點婉妙,眼睛是笑的。阿寶覺得,與傳說的美女比,有距離,確實也算好看。小珍說,我姆媽好看吧。阿寶說,好看。5室阿姨說,登樣的,眼睛好看。小珍滿意了。5室阿姨看看周圍說,小珍爸爸照片呢。小珍說,爸爸不好看。5室阿姨摸一摸大床的被褥,歎氣說,天還沒冷,已經用八斤棉花胎了,窗簾也不裝,男人就是男人。講到此地,樓下小阿姨喊,阿寶,下來揩麵。阿寶就走了。這天夜裡,阿寶長了見識,女人之間一提家務,話題是無底洞,阿寶徹底喪失興趣,就此再不上樓。事後得知,這個夜裡,5室阿姨幫小珍整理房間,絎了幾條被頭,裝窗簾布,手腳極快,忙到十點一刻才下來,期間,小珍翻箱倒櫃,樣樣拿出來顯寶。5室阿姨揀出幾團舊絨線,一條小珍爸爸的破絨線褲,準備去結。

一月後的某天夜裡,阿寶,小珍,5室阿姨,到三官堂造紙廠大門口,去等小珍爸爸,然後,一同去附近光複西路蘇州河旁邊,介紹女朋友。這個活動,阿寶不願參加,但小珍一定要阿寶陪,小珍其實也不想去。5室阿姨認為,一個已婚女人,夜裡與小珍爸爸單獨到外麵碰頭,尤其夜裡,萬一有人看見,比較難聽。小珍隻能答應。阿寶說,為啥不請女方,直接等到造紙廠門口。小珍說,女方架子比較大,工廠門口,影響也不好,因此約到朝南的蘇州河旁邊等,如果阿姨與爸爸,夜裡單獨立到蘇州河旁邊,墨齪烏黑的地方,不像樣的。阿寶說,我不去。小珍說,阿寶就是不好,一定要陪我,不許偷懶。阿寶說,5室阿姨太熱心了。小珍說,熱心有啥不好,我對爸爸講了,阿姨比我親阿姨還親。爸爸不響,看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阿寶隻能答應。到了這天夜裡,5室阿姨打扮登樣,藏青卡其兩用衫,中長纖維褲子,接近車間女乾部。

三個人到造紙廠大門口,燈光昏暗,小珍爸爸一身工作服,走出廠門,朝5室阿姨點點頭。傳達室裡有人喊,長腳。小珍爸爸不睬,四個人朝南走。5室阿姨說,長腳是啥人。小珍爸爸不響。5室阿姨說,腳真是長,兩斤絨線也不夠。四個人朝南走了不遠,是光複西路蘇州河邊,對麵是曹家渡,密密層層的瓦片房頂,昏暗繁複的燈火,兩岸停滿大船小船,眼前多數是稻草駁子,有幾條還沒卸清,一船半船的厚稻草,暗裡是灰白顏色。有一垛稻草上,立有兩隻草狗。空氣與風裡,是稻草氣味,工廠紙漿的酸氣,蘇州河本身的腐爛味道,幾種氣味時而分開,露出稻田的泥土氣。光複西路狹小,一路的街麵民房,一層一層黑瓦,昏暗潮濕。

屋脊後麵,是造紙廠無數大型稻草垛,古堡一樣四方疊角,一座一座,無人無聲,如果是大太陽的白天,每一座金光鋥亮,現在一律灰白,灰黑顏色。小珍跟5室阿姨講個不停。阿寶靠緊河堤,旁邊是小珍爸爸,電線杆一樣立直。過了十分鐘,小珍爸爸開口說,要等到幾點鐘。阿寶一嚇,小珍爸爸的聲音,接近金屬質地的喉音,極具磁性。鄰居多年,想象不出會是這種陌生效果。5室阿姨輕聲說,爺叔,不急的,人立刻就來了,我現在就去看。5室阿姨順河堤邊走過去,背影看得出,5室阿姨的腰身,腳步,女人味道十足。過了幾分鐘,5室阿姨從小弄堂裡領了一個女人過來,帶到大家麵前。阿寶跟小珍先是一驚。來人是滾圓麵孔,頭發剛用火鉗卷燙,一隻一隻圓圈。五短身材,眉眼倒是可以,也許是場所不適,比較暗,又靠近駁船,麵孔有蘇州河的黑氣。女人說,這位男同誌,長腳螺絲釘,長是真長。女人的聲氣,銀鈴一樣脆,黑暗裡出現一塊手絹,咯咯咯笑了幾笑,手絹動了一動。5室阿姨說,這位女同誌,是我的過房阿妹,附近順義村米店的店員。這位阿哥,男同誌,隔壁造紙廠的工人。兩位先隨便談談。小珍爸爸一動不動。5室阿姨說,阿寶,小珍,陪阿姨去曹楊路辦事體。三人剛要走,小珍爸爸說,我先走了。5室阿姨說,做啥,請假兩個鐘頭,急啥。小珍爸爸說,我要走了。小珍爸爸乾巴巴講了這一句,回頭就走。四個人全部呆了。小珍爸爸走了幾步,又回來,對5室阿姨說,謝謝。然後大步流星,越走越遠。滾圓女人停了一停說,搞啥名堂,死腔,真一副死腔。5室阿姨失望說,這是為啥呢。滾圓女人說,算了,我如果曉得,這是造紙廠的男人,根本不會來,這種斷命的紙漿味道,我從小聞到現在,還不夠,夜到床上,我每趟還要抱緊一個紙漿男人做生活,我是行不消的。5室阿姨低聲道歉,陪女人順河堤走一段,一直送回前麵的小弄堂裡。這天夜裡,阿寶印象最深的,是夜氣裡的蘇州河,墨沉沉的水,星空遼落,燈火無語,包括麵孔,聲音。小珍靠近阿寶身邊,一直是笑。5室阿姨如釋重負說,紅娘不容易做呀,鞋底跑穿,嘴巴講破,也難成一對好姻緣。三個人離開蘇州河,5室阿姨剛來時的緊張表情,回歸了穩健,哼了幾句紹興戲。就此以後,小珍與5室阿姨的關係,更近了一步。以後幾周,每逢小珍爸爸與小強做中班,5室阿姨就到小珍房間裡坐。直到有天夜裡的八點多鐘,樓上忽然大吵大鬨,轟隆一聲巨響。鄰居全部跑出來看,走廊裡,樓梯上,大門口,全部是人。5室阿姨急急忙忙從10室裡逃出來,頭發散亂,胸口紐錯,拖了鞋爿,踢踢踏踏下樓梯,鑽進自家房間。樓上10室的房門,乒乒乓乓,開開關關。忽然,小珍爸爸喉嚨一響,雖然悶於房間之內,語焉不詳,金屬聲音還是刺穿了“兩萬戶”的屋頂,一把一把鋼刀,然後,一切靜下來,聽著,珍嚶嚶嚶窮哭。阿寶想上去看,小阿姨拉緊說,不許上去,快進去。第二天清早,阿寶一家吃早飯。小阿姨進來說,我聽2室嫂嫂講,昨天夜裡,樓上闖窮禍了。阿寶娘說,為啥。小阿姨說,5室阿姨,最近一直到10室裡去坐,昨天夜裡,先是跟小珍講講談談,小珍聽收音機,5室阿姨講,夜裡吃了一點桂花酒,精神有點倦,坐到小珍爸爸的床沿旁邊,後來就靠下去,然後擺平,然後,蓋了被頭。有這種事體吧,想不到,造紙廠鍋爐大修,中班提早放工。小珍爸爸回進房間,看到5室阿姨枕了自家枕頭,被頭蓋緊,眼睛閉緊,旁邊板壁上,自己老婆的大照片,翻到了背麵朝外,氣昏了,隨手一拖被頭,要死了,被頭裡麵,5室阿姨一絲不掛,赤膊赤屁股,有這種下作女人吧。小珍當場嚇煞。

小珍爸爸一隻凳子摜到地板上,凳腳摜斷,馬上叫5室阿姨滾出去,打了小珍一記耳光。聽到此地,阿寶父母吃了一驚,阿寶放下筷子。也就是此刻。房門轟隆一響,撞開,小珍爸爸頂天立地走進來,嚇得阿寶全家立直。小阿姨說,10室爺叔,做啥。小珍爸爸頓了一頓,喉嚨一響說,從今朝開始,阿寶不許再跟小珍來往,如果不聽,不要怪我踏平4室房間,敲光4室一家一當,我講得到,做得到。講完了這句,低頭出去。

隔壁就是5室。小阿姨立刻關緊房門,隻聽到外麵轟隆一聲巨響,天花板落灰塵,隔壁5室房門踢穿。5室阿姨大哭小叫,聽不出小珍爸爸講啥,當時昌發已經偏癱,發音不全,隻聽5室阿姨窮喊。房門再是一響,徹底安靜了。全家不響。阿寶爸爸拈起一根筷子,指指阿寶的頭說,我的事體還不夠多,還不夠煩,吃了飯,先抄三百遍毛主席語錄,我再算賬。簡直是昏頭了。阿寶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