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不響。雪芝娘說,雪芝哥姐五個,分配到鄉下種田,苦頭吃足,怨氣也就多,得知雪芝認得了阿寶,晴天霹靂,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對,三天兩天,寫信來罵雪芝,還罵我,講阿寶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來就反對,隻能攤底牌了,阿寶,真是對不住。阿寶不響。雪芝娘說,阿寶,相信我,我一直是幫雪芝的,現在見了麵,我曉得阿寶,完全是一個好青年,我心裡多少難過。阿寶說,阿姨,應該是我講對不起。
雪芝娘說,雪芝哭過幾趟了。阿寶不響。雪芝娘說,答應我,阿寶,要堅持到底。阿寶不響。雪芝娘說,堅持下去,不要怕,跟老頭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講到此地,落了眼淚。阿寶說,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響。
貳
秋天一個傍晚,阿寶爸爸從外麵回來,悶悶不樂。阿寶娘說,見到歐陽先生了。阿寶爸爸說,嗯。阿寶娘說,情況還好吧。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歐陽先生是殘疾了,還是癡呆了。阿寶爸爸說,走進銅仁路上海咖啡館,我就一嚇,看見一個怪人,等於棺材裡爬出來的僵屍。
阿寶娘說,瞎講啥呢。小阿姨說,吃夜飯吧。阿寶爸爸坐下來說,等於一件出土文物,約我去見麵。阿寶娘說,說戲話了。小阿姨說,吃飯。
阿寶爸爸說,攀談了幾句,我已經明白,歐陽先生不看書,不許讀報,不參加政治學習,已經關了廿幾年,現在放出來,樣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麵。阿寶娘不響。阿寶爸爸說,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開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還叫我當時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經出來了,回來了。我問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點點頭。阿寶說,先生是啥人。阿寶娘說,爸爸的老上級。阿寶爸爸說,先生總以為,上海現在剛剛解放,現在是1950年,怪吧,談來談去,重點還談情報工作。阿寶娘搖搖頭。阿寶爸爸說,幾隻舊皮箱,一樣鎖了廿幾年,落實政策,開了封條,原物發還,鎖已經鏽壞,箱子裡的老式行頭,先生拖出來就穿了,老糊塗了,腳上,還是過去的香檳皮鞋,一身西裝,我1943年秋天見過,香煙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紐式樣,老規矩,胸袋露出發黃手帕,內袋裡一副金絲邊眼鏡,同樣放了廿幾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歲平光眼鏡,箱子裡的所有衣裳,褲子,帽子,陳年水漬,渾身皺褶,照樣拖出來,穿戴了出門,走進咖啡館。阿寶娘一聲歎息。阿寶爸爸說,端起咖啡杯,照樣斯文相,當年派頭,談政治形勢,1945年形勢,1949年形勢。小阿姨說,談政治,火燭小心。阿寶爸爸說,一提到具體細節,先生是老習慣,慢慢貼近我,咬耳朵,聲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前到DDS見先生,聲音同樣輕,但我現在,已經聽不慣了,講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訴的內容,我已經寫了幾百遍,毫無興趣,唉,真是難為了先生,應該講,變的人是我,先生還是過去脾氣,我已習慣悶頭寫材料,獨自悶想,根本不習慣開口談論了,後來,先生岔開話題,提到另外幾種,最複雜的背景細節,我心裡一沉,先生當年經手的內容,不曉得比我深多少倍,責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陳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報交易,牽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隨便講,隨便提,我表麵麻木,心驚肉跳,先生的記性,特彆清爽,也經常混亂,因為是老了,長年不接觸政治,不參加學習,完全過時了,像一個老糊塗,其中隻有小部分內容,現在可以公開談,大部分內容,即使到了將來,恐怕一個字也不能談,一百年以後也不能談,有的內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內容,我根本是兩眼翻白,有的內容,可能先生講錯了對象,有的呢,是我記錯了對象,唉,這次碰麵,一言難儘。阿寶娘說,真苦惱。阿寶爸爸說,我對先生講了,老領導,還是麵對現實,要記得,現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頭了,現在是社會主義了,大家已經老了,根本不做這種情報,早已經收攤了,懂了吧,完全結束了,已經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還是輕聲輕氣,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來。我對先生講,上海巴黎大戲院,現在有吧,記得咖啡館吧,移動霓虹招牌,現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麥歇安王,麥歇安李,麥歇安劉呢,job煙盤還有吧,高加索錫箔香煙,紅錫包,白錫包,鐵罐裝茄力克香煙,還有吧,看得見長衫,槍駁領雙排紐西裝,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響。我講,此地,現在是銅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記得DDS吧。先生講,霞飛路聖母院路,還是金神父路,樓下有吃角子老虎機,二樓坐滿人,一麵講張,聽見樓下老虎機聲音。我講,先生,這是“文藝複興”咖啡館,DDS有兩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飛路漁陽裡附近。先生說,想起來了,“文藝複興”對麵,白俄《柴拉報》社,情報生意老巢。我講,是呀,亞爾培路曉得吧,現在叫陝西南路。先生笑笑講,這條路有一家“巴賽龍那”咖啡館。我講,嗯,西班牙人開的。先生講,是呀,麵對“回力球場”,複雜,出出進進,各等各樣人,隻能憑感覺。阿寶講,啥。阿寶爸爸說,身份到底是白俄,還是赤俄,蘇格蘭親日分子,長住法國,又是德國間諜,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間諜。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我講“巴賽龍那”,有名的護照交易所。
先生湊近來講,是呀是呀。我講,先生,不要多講了,現在,全部,通通,關了門了,巴賽龍那,DDS,早就打烊了,幾十年前就結束了,外國赤佬,全部滾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了,不賣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覺了,懂了吧。先生不響。我講,現在,聽得懂吧,現在就是現在,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隻剩兩個人了,一個是先生,一個是我。
先生講,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還記得吧,監外一個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來走去,嘴裡一直唱《伏爾加船夫曲》,記得吧。我講,哪裡會忘記,日本學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產蘇聯歌,但先生呀,這句閒話,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此地,是現在了,現在懂不懂,現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講得響一點,響一點可以吧。先生兩麵看了看,響了一兩句,又是輕幽幽,輕下去,輕下去,肩膀靠過來,湊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腦子完全發脹了,昕到最後,已經聽不出先生到底講了啥,有啥要緊的細節,需要反複跟我講,我等於,也已經癡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飯。阿寶娘感慨說,三十年前,先生呼風喚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頭。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無論如何,總算落實了政策,總比前幾年好。阿寶爸爸說,是呀,基本情況,還算好,定了級彆,如果上麵通知開會,就派車子來接,但先生走進大會場,根本不認得任何人了,以後,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說,吃飯了,再講好吧。阿寶爸爸說,一路走回來,心情不好,也隻能想想,當年跟先生走麥城,關進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管理相當仔細,我一直記得,先生穿了囚衣,經過我的監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對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車站路汪偽監獄,就是中國監獄,等於走進小菜場。阿寶說,啥叫小菜場。阿寶爸爸說,熱鬨,亂哄哄,又臭又香,蠕動娟飛,氣味複雜,簡直一塌糊塗,城隍菩薩,也就是監獄長,專門克扣牢飯,犯人一天兩碗薄粥湯,幾根雪裡蕻鹹菜,得不到監外接濟,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經皮包骨頭,隔壁關一個英僑,絨線衫每隻洞眼裡,有一隻白虱,渾身像一層會動的灰塵。小阿姨筷子敲敲飯碗說,姐夫,不要講了,細菌太多了,吃飯辰光。阿寶說,哪裡是小菜場。阿寶爸爸說,犯人手裡有鈔票,可以隨便買,可以點菜吃酒,隨便,小販直接走進牢監,做蒸籠生意,賣肉饅頭,水晶大包,蝦仁餛飩,餛飩擔,直接挑進監牢天井裡,落一碗鱔糊麵,叫一客廣東叉燒飯,大魚大肉,樣樣有,天井裡開油鑊子,氽春卷,苔條小黃魚,牢裡的犯人,眼睛望得見,手裡無銅鈿,隻能空口咽饞唾,鈔票拿出來,肉包子滾滾燙,伸手送進鐵欄杆。小阿姨說。還有這種事體。阿寶爸爸說.關進來的犯人.中國人.戴紅袖章的猶太人,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男人女人,規矩一式一樣,自生自滅,隻憑銅鈿銀子,有鈔票,白粉可以買,野雞可以叫進來。阿寶娘說,注意一點。阿寶爸爸說,犯人進來,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隨便,高檔犯人,上等人,踏進監牢,登樣,有腔調,精紡高支羊毛衫,真絲襯衫,嵌寶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襪,軋彆丁三件頭西裝加大衣,女人進牢監,上風走到下風香,軟緞長裙,玻璃絲襪,銀貂皮帽,海狸皮,四麵出鋒,灰鼠大衣,滾繡重磅旗袍,白絨白狐膁披風,皮裘店裡,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蘿卜絲,直頭,青鋒,銀勾,灰鼠皮叫鑽天,拖槍,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說,老虎皮呢。阿寶爸爸說,當店裡,就叫“一斑”,斑紋的斑,名字比較怪。阿寶說,這批人關進牢監,結果呢。阿寶爸爸說,衣裳有啥用,囊無分文,兩手空空,每天要觸祭。阿寶說,啥。阿寶爸爸說,就是吃牢飯,端一碗薄粥湯,哪裡咽得下,隻能剝一件衣裳,伸出去典當,監牢外麵,估衣店,當店的下手,已經久等,普通黃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兩黃金,此地的當資,三鈿不值兩鈿,勉強吃幾天飽飯,每到吃飯,身上摸不出一個銅板,剝下來當一件,就這副樣子,當衣裳,當到隆冬臘月,身上無啥可當,當得精光,當剩一身短衫褲子,當到赤膊,等於一早吞太陽,半夜舔露水的癟三,弄堂角落裡,束束發抖的煙民,白粉鬼,男人女人,日夜號泣,最後縮到稻草堆裡,不響了,不動了,穿堂寒風,嗚嗚嗚嗚刮過來,刮到凍煞,餓煞為止,然後嘛,普善山莊的死屍馬車開進來了,死人摜到車子裡,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煩躁說,不要再講了,讓我吃口太平飯好吧。阿寶爸爸說,總算朋友托人想辦法,通了關節,保我跟先生出監就醫,否則這兩個人,準定是讓馬車拖進黃泉路,死到汪偽監獄,死到中國人手裡,無地伸冤了。阿寶娘說,算了,不講了,現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新社會,總歸是好的。阿寶爸爸不響。全家開始吃飯。飯後,阿寶爸爸拿出一張地址說,阿寶,改日下了班,踏車子到複興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個人。
叁
複興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寶走上三樓,敲門。一個女人開了門,上下看看阿寶說,找啥人呀。阿寶說,2室黎老師。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轉身就走。阿寶走進去,南北走廊。女人撩開了朝南房間的門簾。正麵是廚房,衛生間,北麵,一門虛掩,阿寶敲門說,黎老師。裡麵不響。阿寶再敲,黎老師。南麵女人拉開了簾子,仔細看。阿寶慢慢推門,慢慢進去,先一嚇,一股黴氣,房間居中,擺一隻方台子,旁邊坐一個白發老太。阿寶說,黎老師。台麵上,一雙舊棉鞋,鞋墊,半碗剩菜,痰盂蓋,草紙,半瓶紅乳腐,蚊香,調羹,破襪子,搪瓷茶杯,餅乾桶,肥皂,鋼鐘鑊子,藥瓶,咬了幾口的定勝糕,乾癟蘋果,發綠黴的橘子,到處是灰。阿寶說,黎老師。白頭發一動不動。阿寶走近細看,老太雙目已盲。阿寶聲音提高說,黎老師。白頭發一抖。阿寶說,聽見吧。老太說,居委會小陳對吧。阿寶說,我不是小陳,我叫阿寶。黎老師說,阿寶。阿寶說,我是帶信的,歐陽先生曉得吧,歐陽先生。黎老師想了想說,是有這個人,我曉得。阿寶說,歐陽先生要我先過來,望一望黎老師,歐陽先生,最近放出來了。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阿寶說,嗯,我是阿寶。黎老師說,是阿寶講了啥,還是我做夢了。
阿寶說,是真的,歐陽先生是真的,叫我來看一看。黎老師說,不對了,歐陽先生,早已經鎮壓了呀。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廿幾年前,先生已經公開鎮壓了。阿寶說,這是謠言,歐陽先生,關了廿幾年,最近真的放出來了,真的。黎老師說,啊。阿寶說,先生還是老樣子,金絲邊眼鏡,派力司西裝,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國貨,精神也健。黎老師說,這個世道,還有這種事體。阿寶移開痰盂蓋,拎過點心盒子,一籃水果,擺到台麵上。黎老師說,鎮壓大會叫口號,開得熱鬨,就在我眼前,哪裡會是謠言。阿寶說,先生是真的,已經放出來了,放出來了。黎老師不響。
阿寶說,肯定的。黎老師不響。阿寶說,因為年紀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點心過來,改日,就來看黎老師。黎老師不響,摸一摸點心盒子,指關節變形,彎彎曲曲,雞爪紋樣鱗斑,指甲灰白,又長又卷,摸一摸水果籃。
阿寶說,黎老師吃蘋果吧。黎老師說,叫阿寶對吧。阿寶說,是的。黎老師說,聽聲音,跟小陳像的。阿寶說,我是阿寶。黎老師說,阿寶吃一隻橘子,台子上有。黎老師朝前一伸,準確捉到一隻黴橘子,放到阿寶麵前。阿寶說,謝謝。黎老師說,我的男人,一個讀書人,死了靠三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蠻好。阿寶說,這我不了解。黎老師說,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漢奸特務,開大會鎮壓的,為啥先生可以活下來,我的男人,為啥要死。阿寶不響。黎老師咳嗽說,這輩子,我一直想嫁一個讀書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寶說,嗯。黎老師說,兩個人,安安靜靜,我犀竹笛,讀書人吹洞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兩人結了婚,圓了房,看看詞牌,吃一盅甜酒,抬頭見月,夜裡月色好,空氣新。阿寶說,是的。黎老師壓低聲音說,想不到後來,我嫁了一個漢奸。阿寶看看橘子說,嗯。黎老師說,當時,我碰到一個登樣的讀書人,穿長衫,英國薄絨圍巾,西裝翻邊長褲,七成新的英國皮鞋,見我就笑。我也笑笑。讀書人講了,一直是到處覓,到處看,總算有緣。我笑笑。讀書人講,真是巧,我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愛人犀竹笛,三兩信涼風,七八分月圓,兩個人講點詩文,看看冊頁,吃一盅女兒紅,盤子裡有月餅,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這一天,我多少歡喜。阿寶不響。
黎老師說,結婚這一夜,讀書人撩開繡花帳子,就對我講,黎黎,愛國這兩個字,要擺到心底裡,愛國,等於一隻寶貝首飾盒子,要壓箱,要當壓箱寶,不可以隨隨便便,擺到台麵上來,要開了鎖,搬開表麵細軟,放到最下麵去墊底,懂不懂,上麵擺其他,壓一點,不重要,麵子也不要緊,重要是底下。我點點頭。到第二天,讀書人帶我出去,也就認得了歐陽先生,先生說,弟妹,用不著擔心的,工作艱苦複雜,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麵,不遠了,馬上看見了,就要亮了。阿寶說,後來呢。黎老師說,後來,天就真的亮了,東洋人投降了,聽到了電台裡天皇廣播,日本租界裡有一批人,就燒東洋旗子了,怪吧,證明自家,不算東洋人,是高麗譯員,是台灣人,當時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產,沙發,銅床,鋼琴,地毯,榻榻米,一樣一樣拖出來,日本人不響,中國人這一夜,腰板硬了,一開口,就可以罵東洋赤佬,東洋烏龜,東洋癟三,矮東洋,矮冬瓜。
英倫首相艾德禮宣布,全國放兩天假,美國也放兩天假。中國慶祝三天,政府部門,放假一天。這天夜裡,我跟了讀書人,先生,三個人,開開心心蕩馬路,真正夜上海呀,滿城簫鼓,不是現在的上海,大小報紙登了杜魯門的演說,兩號字通欄,自今日起,吾人將進入一新紀元。霞飛路,真是人聲鼎沸呀,亞爾培路,就是現在陝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風琴,集中營關了四年的英僑,美僑,全部放出來了,成群結隊,到霞飛路遊行,我清清爽爽聽見,有一個美僑唱《莉莉瑪蓮》,霧氣裡一切遮掩,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我的眼淚,就落下來了,這天夜裡,三個人,多高興呀,隨便推開西區一扇陌生大鐵門,一幢大洋房,當時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樓空,三個人摸進去,開電燈,櫥裡擺滿洋酒,我到大廳開了留聲機,居然尋到《莉莉瑪蓮》德文唱片,大家就聽,唱,跳,我就哭了,這一夜,我吃了多少酒呀,三個人跑到花園草地上轉圈子,空氣真好,甘涼清芬,我開口就唱,霧氣裡一切遮掩,我還是憑窗佇立,莉莉瑪蓮,莉莉瑪蓮。眼淚就落下來,是為高興哭的,後來我不對了,脫了高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滾,上海呀,真是光複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鬨到了成更半夜,唉,這真是歌吹為風,粉汗為雨,讀書人跟歐陽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離開。阿寶說,聽聽就開心,後來呢。黎老師說,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體呀,比如九月裡,美國第七艦隊到上海,政府發小旗子,組織幾千工人市民到外灘,歡迎海軍上將金開德,結果做了工作,歡迎變成遊行喊口號,工作實在多,實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後來,又是兵臨上海了,讀書人對我講,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馬上就要到了。
我當時覺得,我又要醉了,我太開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樓,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了這天的夜上海,三個人,如果再蕩一夜馬路,開心慶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結果呢,情況不一樣了,這天一早,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處是兵,先生是真忙,讀書人也忙,忙得千頭萬緒,做不光的事體,開不光的會。先生對我講,黎黎,大家講定了,一定要好好來慶祝,好好笑一笑,醉一醉。我答應了,心裡就一直等,後來呢,後來就出了大事體了,等於彩雲難駐,明月空圓了,全部變了。阿寶說,嗯。黎老師輕聲說,提了不少人,形勢嚴峻,手銬用麻袋來裝。黎老師不響。阿寶不響,看清這個房問裡,灰塵積灰塵,牆壁全部起皮,翻卷起來,整個房間,掛滿翻卷的牆皮,四壁,天花板,布滿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裡開了燈,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師說,房間太舊對吧。阿寶說,啊。黎老師說,我十多年不開燈了,省電了,因為是瞎子,眼睛裡看不到光線,看不到紅顏色,綠顏色,隻看見深藍顏色,一團一團的黑顏色。阿寶說,黎老師講啥。黎老師說,我心裡曉得,阿寶現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間,看帳子。阿寶不響。黎老師說,結婚的繡花帳子,床幃,床沿,過去叫“襯池頭”,是蘇繡,門簾,以前叫“夾春”,也是蘇繡,“靠子”,就是椅披,桌幃叫“橫坡”,全部蘇繡,就此,我一樣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彆,裙腰粉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課老師,做到眼瞎為止,我經常一個人看月亮,後來眼力就差了,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語》裡講過,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黴的,我心裡一嚇,眼睛慢慢就糊塗了,後來就看不見了,我聽讀書人,聽先生講過的,天亮了,天已經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覺得,我的眼裡,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見,開了電燈,也見不到亮光了。阿寶說,不講了,吃蘋果好吧。黎老師不響。房間裡靜,天花板的牆皮,每一片微微抖動,繡花帳子,破洞無數,落滿了塵灰。黎老師說,結婚到現在,我一直用這頂帳子,要用到我死為止了。阿寶不響。黎老師說,我一直想快一點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讀書人,還有先生見見麵,三個人,兩男一女,到陰間草地上去,吃酒,唱歌,聽電台廣播,聽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瑪蓮》,人生就是一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寶帶來壞消息,歐陽先生,跟我的男人,原來是一生一死,毫無來往,如果我死了,三個人可以蕩馬路,談談笑笑,慶祝一番的場麵,現在是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經缺人了。阿寶不響。黎老師說,阿寶,做人多少尷尬,桃花賦在,鳳簫誰續,多少尷尬呀。阿寶不響。黎老師壓低喉嚨說,隔壁鄰居,一直跟房管所談判,巴望我早一點死,可以獨門進出,過太平生活,天天罵我,天天罵我,全家希望我早進地獄,漢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寶不響。房間裡靜,窗台上有一隻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寶覺得,隻有電影蒙太奇,可以恢複眼前的荒涼,破爛帳闈,牆壁,回到幾十年前窗明幾淨的樣子,當時這對夫妻,相貌光生,並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樣子,嫻靜,荒寒,是黑白好電影,棱角分明,台麵上擺了月餅,桂花糕,一壺清茶,黎老師年輕,有了醉態,銀燭三更,然後光暈暗轉,龍鳳帳鉤放落,月明良宵。阿寶立起來,預備告辭。黎老師伸出手說,阿寶,幫幫我可以吧。阿寶說,啊。黎老師說,小陳一直講,要幫我剪指甲。阿寶說,是的,指甲太長了,卷起來了。黎老師說,阿寶,幫我剪一剪好吧。阿寶不響。黎老師說,對麵抽屜裡,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陳擺的。阿寶看黎老師的手,恍惚十指如蔥,洞簫悠揚。阿寶遲疑說,這個嘛。黎老師說,可以吧。阿寶說,隻是,我不大會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師不響。阿寶遲疑說,我現在就去居委會,去叫小陳來。
黎老師滿頭霜雪,縮了手說,也好。此刻,阿寶一句講不出來,心中傷慘。阿寶起身說,我就去居委會,去找小陳。黎老師說,好的。阿寶轉身一拉房門,差點撞到門邊偷聽的大屁股女人,對方一嚇,屁股一縮。
阿寶急忙跑下樓梯,差一點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