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4928 字 8個月前

阿寶說,我想去香港,將來做貿易。阿寶爸爸說,資本主義一套,碰也不許碰。阿寶說,我想做。阿寶爸爸說,不可能的。阿寶說,居委會裡,已經做加工貿易了,每個老阿姨領一把切菜刀,擺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塊,浸到水裡,出口日本。阿寶爸爸說,私人不可以做,集體可以。兩人講到此地,外麵敲門。小阿姨開了門,進來兩女一男,三個年輕人。

男青年戴眼鏡,看了看說,是阿寶爸爸吧。阿寶爸爸說,我是。男青年看看阿寶說,這位是阿寶。阿寶說,是的。男青年說,我是雪芝的哥哥。

男青年指一指後麵兩個戴眼鏡的女青年說,這兩位,是雪芝的姐姐。阿寶爸爸說,啥事體。男青年說,阿寶先回避可以吧。阿寶爸爸說,此地樣樣可以講,不需要保密。男青年說,我是來表個態,阿寶跟我妹妹雪芝,談了戀愛,我父母,五個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阿寶爸爸看看阿寶說,又談戀愛了。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談了多少時間。阿寶說,一年半。阿寶爸爸說,三位的來意,我覺得有點滑稽。男青年說,作為阿寶的家長,應該管一管。阿寶爸爸說,雪芝哥哥看上去,是讀書人,哪裡一屆的。男青年說,高中六七屆,安徽插隊。阿寶爸爸說,兩位妹妹呢,好像雙胞胎。留辮子女青年說,對的,初中六八屆,我兩個姐姐,也是雙胞胎,高中六八屆。阿寶爸爸說,父母不容易,長兄是六七屆,先分配到外地,接下來,四個妹妹六八屆,一片紅,按照當時政策,全部下鄉。男青年說,是的。阿寶爸爸說,雪芝是最後一個小妹妹,留上海。男青年說,剛剛講到滑稽,有啥滑稽。阿寶爸爸說,現在可以考大學,是不是準備參加考試。男青年點頭說,按政策剛剛回上海,我一直溫習功課,幾個妹妹也有準備。阿寶爸爸說,讀了書,可以改變命運。男青年說,這是我個人問題,跟這次談的內容,有關係吧。阿寶爸爸說,相當有關係,一個家庭直到現在,五個務農青年剛剛回上海,是啥概念。男青年說,我不曉得。阿寶爸爸說,是家庭成分關係吧,革命乾部,革命軍人家庭不提,如果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成分的青年人,前幾年,起碼上調做工,回城一到兩個,我講得對吧。男青年惱怒說,成分好壞,跟雪芝阿寶的事體,毫無關係吧。阿寶爸爸說,成分不好,尤其地主出身,包括資本家出身的子弟,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響,老一輩主張包辦婚姻,這是曆史原因,幾個準備考大學的年輕人,為啥還有封建思想,乾預妹妹戀愛。男青年不響。阿寶爸爸說,現在,我出一道高考複習題,請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解釋,封建統治階級,乾擾男女自由戀愛具體方式,是啥表現,答一答看。青年人一呆。阿寶爸爸說,阿寶與雪芝,是正常戀愛,啥人也不便管,我也管不著。女青年說,講這句就可以了嘛,前麵兜來兜去,啥意思。男青年手朝地下一指說,講到成分好壞,此地是啥底牌,我已經到新村居委會調查過了,此地,是反革命家庭,勾結日本人國民黨的反動家庭。阿寶爸爸說,隨便講。阿寶說,已經平反了,懂吧。青年冷笑說,跟我妹妹七搭八搭的階段,是曆史反革命成分階段對吧。阿寶爸爸一笑。男青年說,住這種垃圾地段,垃圾房子的人,裡弄加工組的人,如果不是看中安遠路新式裡弄房子,看中我妹妹全民單位,會跟我妹妹談,笑話。阿寶爸爸說,好了,多講毫無意義,我最後噦嗦一句,本人就是大資本家出身,隻是,我永遠看不起資本家,不會用房子地段權衡感情,懂吧。男青年不響。阿寶爸爸說,回去好好複習,就算考進了大學,個人素質,真跟考試關係不大,也真不容易提高,讀大學,不是到“大德浴室”裡漶浴,身上老垢齷齪,一般的藥水肥皂,不容易弄乾淨,這要警惕了。兩個女青年立刻朝外麵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說,十三點,神經病。小阿姨說,嘴巴清爽點,考大學,屁灶經,考野雞大學,狗屁大學。三個人離開。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阿寶。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不要難過,爸爸事體已經解決,房子馬上要解決了,姐夫對吧。阿寶爸爸說,皋蘭路房子,屬於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小阿姨說,思南路老房子,姐夫應該有份的。阿寶爸爸說,毫無興趣。小阿姨不響。阿寶爸爸說,如果阿寶想結婚。阿寶說,這越講越遠了。阿寶爸爸說,也是現實,談戀愛,就是為結婚嘛。阿寶說,我哪裡想過。阿寶爸爸說,房子是緊張,也許,我會分到房子,但不一定寬舒,因此阿寶要考慮明白,如果是跟這位小妹妹結婚,如果是住進這種人家的房間裡生活,還有啥味道。阿寶不響。

滬生接到阿寶的電話,打算來武定路住幾天。滬生說,可以呀,滬民長住溫州,阿寶如果是領雪芝過來,我可以騰出一間。阿寶說,開啥玩笑,是我一個人來。當天夜裡,阿寶到了武定路,發覺房間已經整理過了,滬民的床鋪特彆乾淨,端端正正擺一對枕頭。滬生笑笑說,備戰備荒為人民,領袖語錄。阿寶說,滬民情況好吧。滬生說,認得一個溫州女人,大半年不回上海了。阿寶說,父母有消息吧。滬生搖搖頭。兩個人靠近朝南窗。滬生說,據說政策會寬鬆一點,可以允許家屬去探視了,也許會放出來,但不可能平反。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一場革命,就有一批犧牲品,革命一場接一場,犧牲品一批壓一批。阿寶說,中國文字嘛,最有巧嵌,有的人,是犧牲,有的人,是犧牲品,多一個字,意思就不一樣,我爸爸一輩子,是犧牲品,還是犧牲,還真講不明白。

滬生說,一個公民的自由,以另一個公民自由為界限。阿寶說,《九三年》的句子。阿寶不響,翻翻床頭幾本破書,地上有拉德公寓帶來的舊收音機,撚開一聽,《二泉映月》。調台,電視劇錄音剪輯《大西洋底來的人》。再調,彈詞開篇《蝶戀花》,餘紅仙唱,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結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彎彎曲曲,綿綿不絕。滬生過去,嗒的一關,房間裡冷清。兩個人憑窗南眺,夜風送爽,眼前大片房頂,房山牆,上海層層疊疊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綿延,最後純黑,化為黑夜。附近人家竹竿上,幾條短褲風裡飄,幾對灰白翅膀,遠處的南京西路,從這個方位看,燈火暗淡,看不見平安電影院的輪廓線,懷恩堂恢複了禮拜,不露一點光亮,隻有上海展覽館,孤零零一根蘇聯式尖塔,半隱夜空,冒出頂頭一粒發黃五角星,忽明忽暗。阿寶說,我暫時住一個禮拜。滬生說,儘管住,時間不早,先隨便吃一點。兩個人下了樓,走到西康路附近,一家飲食店坐下來,點了幾隻澆頭小菜,三瓶啤酒。滬生說,身邊有父母,還有啥矛盾,吵啥呢。阿寶說,是彆人上門來吵,我隻能逃。滬生說,啥。阿寶說,政府落實資本家政策了,發還抄家資金,我的大伯小叔,為了分家產,吵到鴻興路,吵得我祖父頭脹,逃到了曹楊新村,房間裡打地鋪,我也隻能逃,等於避難。

滬生不響。兩個人吃悶酒,阿寶再叫兩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蘭蘭走進了飲食店,渾身香風,阿寶一呆。滬生看手表說,遲到兩個鐘頭了,還來做啥。蘭蘭笑笑,身上山媚水嬌,一件緋紅四貼袋收腰小西裝,金邊包紐,內裡一件肉桂色圓領彈力衫,玄色踏腳褲,腳下一雙嫣紅漆皮金跟船鞋。滬生說,忙出忙進,像捉“落帽風”,準備到哪裡一天為止。

蘭蘭笑說,差不多了。阿寶說,長遠不見,新娘子一樣了。蘭蘭說,阿寶太壞了,見了麵,閒話裡就鑲骨頭。滬生說,先坐。阿寶倒了一杯啤酒。

蘭蘭坐下來。滬生說,讓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蘭蘭拍一記滬生說,難聽吧。滬生說,具體時間呢。蘭蘭說,酒水定到下個禮拜,先拍照。滬生說,人民照相館。蘭蘭說,是到靜安公園,拍彩照,香港特地帶來了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顏色好。阿寶說,越聽越糊塗,啥香港,酒水。滬生不響。蘭蘭吃了一大口啤酒。滬生說,蘭蘭自家講。蘭蘭看看手表說,雪芝一定講過了,有啥可以多講的。阿寶不響。蘭蘭忽然低鬟說,好像我開心一樣,我是怨的。阿寶說,我跟雪芝,長遠不聯係了。

蘭蘭說,難怪前天看見雪芝,一聲不響的樣子。阿寶說,我跟雪芝,準備結束了。蘭蘭說,啊,這不可以。滬生說,風涼話少講。蘭蘭摸一摸滬生的手背說,滬生,開心一點好吧。滬生不響。阿寶再叫兩瓶酒,蘭蘭一杯吃儘,意態婉孌,麵孔泛紅,看了一眼手表,也就立起來。蘭蘭說,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禮拜我擺酒水,阿寶帶雪芝一道來,滬生,是必須來。滬生說,再講。阿寶說,啊,下禮拜。蘭蘭起身,朝阿寶笑笑,一團紅光,走出飲食店。兩個人看蘭蘭的背影。滬生說,我以為,雪芝早就告訴阿寶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跟蘭蘭,徹底結束了。阿寶不響。

滬生說,自從搬出拉德公寓,蘭蘭娘變了麵色,一直到處托人,介紹香港女婿,上個月,香港男人來了,其實,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講起來,香港總歸有麵子。阿寶不響。滬生說,蘭蘭再三問我,隻要我反對,堅決不談,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觸,包括結婚。阿寶說,小姑娘有良心。滬生說,啥叫良心,蘭蘭到我房間裡哭了兩趟,哭歸哭,我心裡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處走,是應該的,結果,蘭蘭見了香港男人兩次,也就登記了。阿寶說,後來呢。滬生說,後來就是現在,剛剛看見吧,忙進忙出,預備結婚,蘭蘭娘還想請我去吃囂酒,笑話吧。阿寶恍惚說,如果雪芝,也這樣問我,就好了。滬生說,家庭不同意,雪芝可以講啥呢。阿寶說,雪芝一直不響,不表態。滬生說,熱水瓶,外冷裡燙。阿寶不響。兩個人講講談談,直到飲食店關門。兩個人慢慢走回來,滬生說,莫乾山路有壞消息,據說小毛的老婆,去年過世了。阿寶不響,感覺有點頭昏,靠到梧桐樹上。滬生說,人生是一場夢。阿寶不響。滬生說,每次提到小毛,阿寶總是懶洋洋。阿寶不響。

滬生說,講講看呢。阿寶一笑說,我一無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訴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鳴鐘理發店,跟滬生,小毛,小珍,大妹妹,蘭蘭來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來往,有一個人,全部明白。滬生說,啥人。阿寶說,猜猜看。滬生說,5室阿姨,還是小珍爸爸。阿寶說,不可能。滬生說,是雪芝爸爸,騎腳踏車,尋了半個上海,最後尋到曹家渡吃飯散場,盯功了得。阿寶歎息說,這個人,不是彆人,是我爸爸。滬生驚訝說,啊。阿寶說,當時我所有的活動,我爸爸全部了解,基本親眼所見。滬生說,啊。阿寶說,做情報出身,出門盯一個人,了解一樁事體,熟門熟路。滬生不響。阿寶說,有一段時期,爸爸經常跟蹤我,因此親眼看我走進理發店,看我跟小毛亂講,看我嘻嘻哈哈,帶小珍進出弄堂,包括後來,我陪雪芝來回乘電車。滬生說,還有這種爸爸呀,簡直是密探,包打聽嘛。阿寶說,表麵上一聲不響,直到昨天,小阿姨聽見爸爸議論,馬上告訴我的,太狼狽了。滬生不響。阿寶說,有啥還可以講呢。滬生不響。這天夜裡,兩個人一路無話,回到武定路,滬生就寢,阿寶借了酒興,湊近台燈,寫了一封信:雪芝你好。我今天見到滬生了,也是才知道,蘭蘭和一個香港人,準備結婚了。我難免想到滬生和蘭蘭的往事,也想到我們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後,隻能麵對現實,會有各種變化,是正常的,現在,滬生和蘭蘭分手了,我們的關係,也應該結束了,不必太難過,這句話,也是對我自己講的,曾經的回憶,我記在心裡,祝一切順利。阿寶叁某日下午,阿寶剛走進曹楊新村大門口,小珍趕過來說,阿寶,大伯伯跟一個陌生男人窮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寶跑進房間,果然兩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掃碎玻璃。大伯走來走去,中山裝筆挺,胸口少了兩粒紐扣。小叔已經走了。婊婊低頭悶坐,祖父靠在床上,兩眼閉緊。

大伯慢吞吞說,阿寶來了。阿寶不響。大伯說,剛剛差一點出了人性命,有一個壞人,差一點敲煞我。阿寶說,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辦。

大伯慢吞吞說,這叫狗急跳牆,為一點鈔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寶不響。窗子外麵,鄰居探頭探腦看白戲。小阿姨說,走開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歎氣說,我是老來苦呀。小阿姨說,等於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獨吞財產,欺負弟妹,眼裡隻有銅鈿鈔票。大伯說,喂,一句不響,人會變啞子吧,這事體,外人少管。小阿姨說,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說,快點去燒飯。小阿姨說,哼,現在有鈔票,做大佬倌了,脫落藍衫換紅袍,山清水綠,吃飯要求高,此地不再供應,請到曹家渡狀元樓,吃館子去。大伯笑說,小阿姨燒的小菜,我哪裡會忘記。小阿姨說,再燒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雞全鴨,統統吃獨食,我是嚇的。大伯說,十三。小阿姨說,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輩子,胃口撐大,要傷陰騭。

大伯慢吞吞說,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這把年紀,上麵落實政策,當然簽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婊婊說,公平吧。小阿姨說,自稱好,爛稻草,一輩子伸手用鈔票,看老頭子麵色,真正資本家,是床上這隻老頭子。大伯不響。身邊的婊婊說,還想做思南路大房東,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話,我要申訴的。大伯慢吞吞說,劃成分,隻有資本家一檔,哪裡有小開的稱呼,我當然算資本家,吃足資本家苦頭,現在享資本家福,應該吧,完全應該,眼睛不要紅。婊婊說,好意思講的,幫爸爸賺過一分銅鈿銀子,做過一筆生意吧。大伯立起來說,好了好了,總數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總可以了吧。婊婊說,熱昏頭了,我跟小阿哥,一定鬥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說,思南路房子歸還,房契當然寫我名字,弟妹住進來,不交一分房鈿,總可以笑眯眯了。娥婊跳起來說,這場官司,非打不可了,銀箱鑰匙,思南路房契,樣樣是爸爸的。大伯說,我奉陪。祖父坐起來說,不許再吵了,現在先講,一共多少數目。大伯說,還能有多少呢。祖父說,多少,講呀。大伯不響。祖父說,逆種。大伯說,抄走的黃金,跟當初官價回收黃金,價格一樣,兩塊左右一克,一兩黃金三十二點五克,十六兩製。祖父說,這我曉得。大伯說,現在落實政策,照官價九十五塊一兩發回,哼,一天以後,市麵金價,馬上調到一百三十八塊一兩了,嚇人吧。祖父說,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裡一本賬,金一兩,元初是折銀四兩,到了永樂,當銀七兩五錢,乾隆朝,十四兩九錢二分,到光緒二年,已經十七兩八錢七分,光緒三十三年,換銀三十三兩九錢一分,之後。金價就跟漲外國行情了,到民國三十四年三月,黃金每兩2萬法幣,一夜提到3萬5千塊,貶低幣值75%。大伯不響。祖父說,數字還不肯講,還不知足。大伯不響。祖父說,已經蠻好了,想想自家當年,穿破背心,癟三腔,倒馬桶的樣子,快點講,到底是多少,總共多少,我來分。大伯伯慢吞吞說,阿爸,事體要我來弄,自家好好休息,少管。祖父眼睛一瞪說,再講一遍。大伯說,既然名字寫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房契,產證,名字隻許寫我一個人。婊婊一拍台子說,談也不要談,法庭見。祖父眼睛閉緊,不響。小阿姨歎氣說,政府對資本家,已經菩薩心腸,相當優惠了,還了鈔票,還了房子,我娘家大地主,富農,多少讚的房產,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銀,以前講起來,衙門錢,一蓬煙,生意錢,六十年,種田錢,萬萬年,有多少稻田,竹園,魚塘,不另外估價,隨田上紙,有多少登記多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搶光了,到現在,人民政府有補償吧,有落實政策吧,想也不要想,屁也沒一隻,我娘家廿幾年前,就已經踢到了鐵板,碰到斷命運動了,最後,隻弄剩一個小間,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監牢裡放回來,住了幾天,結果呢,這一點名堂,家具門窗連到瓦片,賣光吃光,房間七歪八倒,夜裡出鬼,這叫敗家,完全是敗光了,家資田產蕩儘,朝不保夕,一身狼狽。大伯說,硬插進來,講這種不搭界的事體,鄉下陳年宿古董的事體,聽也不要聽。阿寶說,為啥不聽,我要聽。小阿姨說,人心要足,為一點銅鈿,一副急相,就等於我好菜好飯端上來,有一種人,一句不響,伸出一雙筷,隻顧悶頭觸祭,獨吃獨霸。阿寶說,是的,我看到的。小阿姨說,老輩子人講了,當年長毛一路搶抄殺,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大伯冷笑說,反動無軌電車,隨便開。小阿姨說,我姆媽當時,抄得清湯咣水,窮到家了,但據說,還剩個一個秘密,上幾輩人,留了一件壓箱寶,埋進了天井。足可以福蔭兩三代,最後這天夜裡,四進房子空蕩蕩,隔日窮鬼就要來霸占,隻剩我跟姆媽,兩個人,端一盞菜油燈,摸到天井裡去掘,半夜裡咯的一響,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隻缸,蓋板爛得發酥,舉燈一照,兩個人當場一嚇,倒退三步,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阿寶說,挖到救命黃金了。小阿姨不響。婊婊說,是一缸銀錠,激動萬分。大伯想了想說,赤金一兩製小元寶。祖父兩眼閉緊說,不是皇親國戚,哪裡會這種黃貨。小阿姨說,我跟姆媽拔腳就逃,魂飛魄散。阿寶說,缸裡是啥。

小阿姨說,上輩留的銀洋鈿,有蜂窩洞,有圖章,白花花的老錠,結果呢,簡直要吐血,變戲法一樣,變成半缸赤練蛇,一條一條,缸裡伸出舌頭,到處看,到處爬,到處遊。我跟姆媽,窮哭百哭,土地菩薩不開眼,母女兩人,走了大黴運了,黴上加黴,黴到銀子變蛇的地步,我等於抽到一根“下下簽”,上麵的簽文,黴到底了,寫得明明白白,身邊黃金要變銅,翻來覆去一場空。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天一亮,這幫窮鬼,轟隆隆隆搬進來了,發現天井裡一隻空缸,這還了得,認定半夜裡偷挖了財寶,好,我跟姆媽再吃一遍苦,鬥爭三遍,想不到,幾十條蛇,鑽進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黃昏,全部爬回來,盤進缸裡,照樣是半缸蛇。一個鄉下赤佬,舉了鐵搭,一锛下去,赤練蛇盤滿竹竿,盤到幾個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寶說,後來呢。小阿姨說,後來,就是傾家蕩產了,我娘一死,我逃進上海呀,我每天買,汰,燒,最後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結婚離婚,我有過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響,所以,人心要平,看見鈔票銀子,就想獨吞,獨霸,手裡的真金白銀,將來說不定就變赤練蛇,人總有伸腳歸西一天吧,口眼難閉了。大伯說,啥意思。小阿姨說,下一輩子孫,看樣學樣,人人也獨吞家產呢,現世報呢,連環報呢。大伯慢吞吞,凜若冰霜說,廢話少講,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辦事,人民政府講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沿說,我氣呀,我氣悶脹呀,早個十年廿年,我定歸叫這隻逆子,先跪一個通宵再講。

機駁船的聲音,由遠及近,煤球爐味道飄過來,莫乾山路弄堂後門,小囡哭腔,混合了糖醋味道,乾煎帶魚的腥氣。朝南馬路,鐵門一開,進廠電鈴響三響。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牆上的十字架說,領袖像呢。小毛說,春香一個小姊妹講,掛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說,是的,現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實也可以改,但習慣了。小毛不響。小毛娘說,春香的小姊妹,是離了婚,還是喪偶,多少年齡。小毛說,姆媽。

小毛娘說,身邊有個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熱湯熱水,姆媽這一趟來,主要是想問一件要緊事體。小毛不響。小毛娘說,結婚以後,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過世了,也不回來看我,但最近聽說,小毛經常大白天,乘姆媽去上班,到大自鳴鐘老房子,坐進二樓招娣的房間,有這種事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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