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生說,店裡變樣子了。玲子說,好看吧。滬生說,葛老師呢。玲子說,這爿店,現在歸我跟菱紅做了,葛老師,棺材板裡伸手,死要銅鈿,結束了,關係弄清爽也好,否則亭子間小阿嫂,天天盯緊黃包車,煩煞。滬生說,夜裡吃飯,一共多少人。玲子說,寶總呢。滬生說,心情不好,也是忙,電話關機了。玲子說,啊呀,我特地安排幾個女朋友來呀,七點鐘開夜飯。滬生說,一早通知,也太緊張了。玲子說,大家忙嘛,人也是難約,我這些女朋友,個個漂亮,檔次高,就是碰不著優秀男人,我已經講了,夜裡,是三位優秀男人過來,滬先生,寶總,一位日本商社張先生,這些女人聽了,個個笑眯眯,現在肯定是做頭發,買衣裳,忙得要死。滬生笑說,啥意思,介紹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說,好了好了,白萍這種關係,還算老婆,快點解決好吧。滬生說,我不禁要問,原來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說,基本淘汰了,我後來曉得,葛老師,就想培養亭子間小阿嫂,準備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滬生不響。玲子說,以前上海大人家,講起來有大廚房,小廚房,大廚房大師傅,經常跳槽,因此老爺習慣培養姨太太,貼身通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師傅手藝,到小廚房裡去燒,這叫正宗私房菜,這種女人學會了,基本一輩子不會跳槽,葛老師以為,“夜東京”,是葛家小廚房了,以為自家,是上海老太爺,此地是私人小公館,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還是通房大丫鬟,差遠了。滬生笑笑不響。玲子說,乾脆就讓葛老師,帶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飯,打對門麻將,還是搞“馬殺雞”,不關我事體。
滬生不響。玲子說,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經是一陰一陽了,嚇人吧,為這樁事體,我見到小廣東,也嚇了,男女私情,會弄出人性命來,我吃癟,經常還要跟老菜皮去吵。滬生說,啥。玲子說,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麵孔蠟蠟黃,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斷算了,啥蘇州範總,“空心大佬倌”,“三斤核桃四斤殼”的角色,悶騷貨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統統拗斷。麗麗跟韓總呢,是真忙,優質大忙人,上海,鑽石越來越好賣,根本見不到麵了,我想想,全部結束算了,“夜東京”重新來過,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滬生說,菱紅的日本男人呢。玲子說,調回東京了,準備拖菱紅一道走。菱紅講,現在上海多好,有噱頭有檔次的男人女人,全部朝上海跑。滬生說,樓上這兩位呢。玲子說,我的遠房親戚,就是知青子女,幫我端菜,陪客人吃飯吃酒。此刻玲子講北方話說,加代子,辛西亞,來。兩個小姐走過來。玲子說,幾點起的。加代子說,下午兩點半。玲子說,太晚了,以後要懂事。辛西亞說,知道了。加代子說,滬先生,那隻大鸚鵡,它半夜兩點怎麼還跳舞,周圍那麼吵,它怎麼不睡覺。滬生說,鸚鵡是怪鳥,喜歡熱鬨,喜歡吵。加代子說,我還以為是嗑藥了,溜冰呢。滬生說,它們原來就喜歡吵來吵去,飛來飛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說,這兩個妹妹,跟鸚鵡差不多了,喜歡鬨,喜歡扭,客人麵前,還算討喜。加代子發嗲說,姐姐彆瞎說,吃了晚飯,我要滬先生陪,咱們去國泰電影院,去淮海路吧。玲子說,唉呀,先擺台子,開電視機,讓滬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滬生笑笑。玲子說,寶總生意好了,忙了,還有啥不開心的,為啥關機。滬生搖搖頭。玲子說,我現在再打電話,寶總非來不可。
某天下午,徐總拉了阿寶,到婦產醫院了解情況。值班醫生說,問題比較複雜,這位孕婦,幾家醫院做了B超,先是宮內單活胎,後是雙胞胎,一次是連體嬰,結論隻有一個,等下午做了彩超,專家會診,可能,是連體嬰,也不排除雙頭單體嬰,如果胎兒是雙頭,兩根脊柱,一套消化係統,一旦確診,凶多吉少。徐總一嚇說,這還等啥,馬上放棄呀。醫生說,這要聽孕婦意見,接近產期,也相當危險。徐總滿麵烏雲,拉了阿寶,走進汪小姐的單人房,內有屏風,一隔為兩。徐總走進前麵。阿寶猶豫,立於屏風之後。汪小姐嗲聲說,冤家,稀客稀客,總算來了呀。徐總說,情況還好吧,預產期哪一天。汪小姐說,醫生講啥呢。阿寶聽到這句,忽然聞到一股腥氣,像是蟒蛇爬行動物氣味,逐漸濃烈,由屏風下麵蔓延過來,不免捂緊口鼻。汗小姐笑笑說,我呀,真是一路不順,婚姻不順,受孕不順,懷孕不順,唯一順利的,估計不會離婚了,新老公,據說就要死了,我等於又做了寡婦,等小囡落地,名義上就是遺腹子。徐總不響。汪小姐壓低聲音說,一直想問一問冤家,當時,究竟用了哪一種祖傳真功,弄出我肚皮裡這隻怪胎。徐總說,先問問自家,問一問這隻寶貝肚皮,為啥會搞出這種花頭經來嚇人。汪小姐一笑說,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脹,看一看吧。徐總說,做啥。汪小姐笑說,又不是第一次,有啥關係呢。聽到塞塞率率的聲音,腥氣繼續由屏風四周散發開來,越來越濃,像蟒蛇扭動,屏風發暗,傳來山洞裡濕氣,熱氣,阿寶捂緊口鼻,連忙朝外走。汪小姐說,隔壁啥人。阿寶不動。汪小姐笑笑說,一定是蘇安了,進來,快進來呀。阿寶隻得屏息走進去。單人房,窗簾合掩,裡間更暗,開一盞小燈,汪小姐身上的被單,拉開了一大半,腹部高隆,發暗,像一座小山,一座墳,表麵爬滿青紫藤蔓,也像盤踞堆積鱗片。氣味更濃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國原裝“寶比珊”嬰兒潤膚霜,不斷摩裟肚皮說,感謝寶總,還記得來看我,這個社會,文雅麵孔的人,生活往往一塌糊塗,看上去花頭十足的,比如寶總,也許是老實人。阿寶勉強笑笑。汪小姐歎息說,現在還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種人,一直不聲不響,槍也打不著了。阿寶不響,氣味令人窒息。汪小姐拍拍徐總的手背,說,現在,我完全放鬆了,開心,也是擔心,肚皮裡一直有聲響,半夜聽到,裡麵唱歌,像裝了一部先鋒落地音響,經常有聲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地,真是討厭。汗小姐一動,被單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
徐總與阿寶慌忙轉過身體。汪小姐說,聽見吧,音樂又來了,還有回聲,聽呀。徐總不響。汪小姐說,我現在,隻能等了看。阿寶屏息不響。此刻,特有的陰森腥氣,一陣陣爬動,滾動,蒸騰起來,阿寶覺得,馬上要窒息了,會立即暈倒在地。汪小姐說,肚皮是天天脹,天天變大,上麵的花紋,等於是花同,越來越花,越來越特彆,像一間舞廳,裡麵有彈簧地板,有薩克斯風,有人跳舞,放唱片,發嗲發情,日長夜大,我是又驚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寶決意走了。徐總咳嗽一聲。汪小姐說,我隻能聽天由命,隨便醫生了,但我總算呢,又要做娘了,我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龍鳳胎,還是雙頭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寶說,我出去接電話。汪小姐說,不許走。阿寶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過徐總說,醫生每天又聽又摸,弄了我幾十遍了,現在冤家,看個半遍一遍,關心關心,留一點印象,曉得女人吃的苦,總可以吧。徐總掙紮說,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問醫生。
小毛彌留之際,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樓薛阿姨,發廊三姊妹,蘭蘭,雪芝,可謂裙屐之盛,珠環翠繞,立滿女賓。此刻,阿寶攙了小毛娘,踱到走廊裡,透一口氣,劃一個十字。此時,外麵匆匆進來一位黑襯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進來,大家讓開了一點。黑襯衫女人輕聲說,小毛。小毛不響。床頭氧氣玻璃瓶不斷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睜開。女人說,小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說,認得我吧。小毛點點頭。
女人忽然分開了人群,衝到走廊角落裡,背過身體飲泣。床頭旁邊,招娣,二樓薛阿姨不響,發廊三姊妹,眼淚滴個不停。小毛動了一動,有氣無力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南我定,我恐怕,撐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阿寶說,小毛心裡想啥,可以講的。小毛輕聲說,春香講了,白白得來,必定白白舍去。滬生說,啥。大家不響。小毛說,上流人必是虛假,下流人必是虛空,我這句不相信,我不虛空。金妹說,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聲說,小毛,現在想吃啥,跟姆媽講。小毛斷斷續續說,我不怕,隻想再擺一桌酒飯,請大家,隨便吃吃談談。菊芬泣罷即笑說,此地正好,是一台子人。小毛不響。此刻,外麵急忙進來兩個女人,五十上下年紀。大家讓開。小毛動了動。其中一個女人湊近了講,小毛,是我呀,江寧小舞廳“天拖寶”來了。另一個女人湊近說,舞搭子來了,大花瓶“天拖寶”,還記得吧。被稱為大花瓶的女人,拍一記對方說,開啥玩笑。蘭蘭跟雪芝咬耳朵。小毛聲音越來越輕,忽然睜開眼睛說,男人要開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響。小毛說,一打扮,樣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對老公好。小毛娘說,小毛得到神惠,憐憫的人,有福的,必得領袖憐憫。大家不響。小毛娘說,小毛有啥要講吧,全部告訴姆媽。二樓薛阿姨哭了一聲。小毛娘說,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許哭。小毛眼睛看定滬生說,我做的所有事體,會跟了我走吧。滬生不響。小毛說,我做過的事體,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滬生要開口,小毛閉了眼睛說,銀鳳,春香。小毛娘說,小毛,天國近了,小毛要悔改。小毛氣如遊絲,滿麵冷汗,渾身一緊,忽然就不動了。大家叫一聲。小毛,小毛。走廊裡,黑襯衫女人嚶嚶嚶哭出聲音來,快步離開,邊走邊哭,聲音越來越遠。小毛娘落了兩滴眼淚。發廊三姊妹說,親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護士醫生進來,大家讓出地方,退到外麵。滬生歎口氣說,對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頭子呢。蘭蘭說,三天前結束了。滬生不響。大家立了一刻,慢慢走到樓下花園裡,車子停滿。阿寶開了車門,最後,是滬生,蘭蘭,雪芝坐定,車子開動,圍牆旁邊鐵道荒草裡,出現一隻黃貓。大家不響。蘭蘭說,黑襯衫女人,不聲不響,是啥來路。
滬生說,我不禁要問,會不會是銀鳳。蘭蘭說,哪裡會,銀鳳我太熟了。
雪芝說,二樓薛阿姨講了,前幾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個穿咽裙的女人,從小毛房間溜出來,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車子,就走了。滬生說,還有這種事體。雪芝說,剛剛薛阿姨走近,特為仔仔細細,看過黑襯衫女人,不像,不是。阿寶說,小毛走得太快了。蘭蘭說,是小毛娘一直隱瞞,小毛就一直以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後來瞞不下去了,醫生講,小毛活不過一個月了,小毛娘這才想到,莫乾山路的房子,是租賃房,隻有小毛戶口,如果過世,房管所就沒收房子,私人賬麵上,小毛有十萬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碼,比較麻煩,為此跟招娣商量,最後隻能開口,讓小毛簽字,同意阿侄的戶口遷進來,股票密碼,也仔細寫出來。小毛是笑笑。蘭蘭講到此地,大家不響。車子一直朝前開。滬生說,人生煩惱,總算解脫了。蘭蘭說,煩難呀,落筆剛要簽字,又鬨出大事體,小毛娘發覺,戶口簿裡,多了一個姓汪的女人,與戶主關係是夫妻。阿寶說,討厭了。蘭蘭說,這一記太凶了,小毛娘當場大哭大鬨,罵了一頓招娣,衝進莫乾山路,見人就罵。滬生說,為啥。蘭蘭說,先罵二樓薛阿姨,再罵弄堂所有鄰居,一定是有人做了圈套,讓小毛去鑽。最後,總算尋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醫院,窮吵百吵。再回來,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翹了辮子。阿寶說,五雷轟頂。蘭蘭說,小毛隻能當了律師的麵,寫了假結婚經過,簽了字,同意遷進阿侄戶口。這一番吵鬨,小毛一直是笑眯眯,不響。據說,小毛娘拿了簽字紙頭,走出養老院,抱緊電線木頭號啕大哭。雪芝說,做人真難,為了這一點鈔票,這一點房子,可憐。滬生說,小毛一聲不響,硬氣,這種表現,就像報紙登的悼詞句子,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戰士。阿寶說,少開玩笑。滬生不響。阿寶歎息說,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兩樁事體,多少不容易。
兩周後一個夜裡,滬生與阿寶,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尋到西蘇州路,接近長壽路橋一個弄堂口。邊上就是蘇州河,此刻風生袖底,月到波心,相當涼爽。芮福安住的過街樓,開了四扇窗,不見一點燈光。
滬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麵堤岸邊,有人嗨了一聲。兩人轉頭,路燈下麵,是芮福安與女友安娜,一對法國青年走過來,招呼兩人,請過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麵,擺一隻骨牌凳,與附近乘涼居民一樣,上麵是茶杯,茶壺,邊上兩把竹椅,兩隻小凳。四個人落座,講普通話。滬生介紹說,這位是寶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說,接到滬先生電話,小毛先生逝世了,我們覺得非常遺憾。滬生說,小毛談到兩位,準備寫蘇州河劇本,要我們多關心。芮福安說,歡迎你們來,我們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過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說,我的爸爸,七十年代來過中國,他說中國人的話語,是磚塊的組合規則,隻有微弱的變動,細心辨認,也很少有區彆,不屬於我們的規則,沒有個人習慣用語,我爸爸覺得,中國,大概沒有談情說愛和社會邏輯學方麵的話語,這我並不同意,因為認識了小毛先生,他是蘇州河邊,一個很豐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阿寶說,小毛講過,兩位準備做一個電影。芮福安說,是的,做19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蘇州河旁邊,有一個法國工廠主人,愛上一位上海紡織女人的故事。安娜說,紡織女工。芮福安說,我們獲得一筆寫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現在是第二次,我們在蘇州河邊走了許多次。
安娜說,我們不坐車,一直走路。阿寶說,是蘇州河旁邊,工廠老板和女工。芮福安說,是的。阿寶說,什麼工廠。安娜說,棉花紡織工廠。阿寶說,蘇州河邊,沒有法國紡織廠,隻有日本紡織廠,豐田紗廠,中國紡織廠。安娜說,資料上有“內外棉”,有一部,寫到“滬江紗廠”,因為我們是法國人,因此寫法國人,假設在蘇州河旁邊,有這個工廠。滬生說,上海以前,有英商和法商電車公司,如果是法國電車公司老板,愛上一個電車女工。芮福安說,紡織廠靠近蘇州河邊,比電車公司有意思。滬生笑笑說,這位寶先生,過去的女朋友,是電車公司的漂亮售票員。安娜說,1949年以前,上海沒有電車女工。阿寶不響。滬生說,小毛當時怎麼說的。芮福安說,我來想想,他是怎麼說的。安娜說,小毛先生很高興,說紡織女工數量很多,數量多了,會出現特彆性格的女人。
阿寶說,和法國老板來往,就是特彆嗎。芮福安說,一個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少女服裝,下工後,駕駛一條小船,回到蘇州河上遊,一個貧民窟裡生活。阿寶說,這個嘛,如果蘇州河漲潮的話,她可以劃船去上遊,如果退潮,她等於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說,我明白了。阿寶說,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會逆流駕駛小船回家,沒有這樣的情況。芮福安說,我們隻是覺得,少女,女工,船的畫麵,很好,工廠主人在岸邊的橋上,船慢慢離開。滬生說,小毛覺得呢。安娜說,他認為是傷心的場麵。芮福安說,劇本有個設想是,他們在裝滿棉花的駁船裡做愛,船一直在搖晃,周圍是棉花包,他們接吻,在船上過了一夜。滬生說,船上的一般棉花,以前叫“白蟲”,如果上等白棉,叫“銀菱子”,上等黃棉花,叫“金櫻子”,甲板上因此養了惡狗,人上船,狗就會大叫。安娜說,狗嗎。阿寶說,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說,這很有趣。阿寶說,過去有個歌謠,關於這方麵的情況,我可以念一下,內容是這樣,送郎送到橋堍西/勸姐不養犬與雞/正逢相抱犬來咬/等到分手雞要啼。安娜笑說,這就是傳統上海說書嗎。滬生解釋了幾遍。安娜點頭說,這意見很重要,當然,我們也需要虛構,想象。阿寶說,女工是十六歲。芮福安說,十七歲,小毛先生講的故事裡,女工是三十六歲。滬生說,小毛也講故事了。安娜說,啊,他有很多故事。滬生說,講了什麼。安娜說,提供一個紡織女工樣本。阿寶說,是嘛。安娜說,有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工,無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畫報,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畫報的方式去做,但她丈夫認為,這是很肮臟的行為,通常是晚些時候,這個女工悄悄離開熟睡的丈夫,悄悄出門,坐了出租車,來到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她在門口摸到了鑰匙,開門進去,單身男人在熟睡,她騎上男人的胸口,對準男人的臉,男人醒了,按照約定的方式,沒多長時間,女人就倒下去,覺得很愉快,然後,她飛快地穿上睡衣,飛快離開男人,出租車就在路邊等待,她上了車,回到丈夫身邊去睡覺。滬生說,小毛還有這種情節。阿寶沉吟說,這麼講起來,影片裡的女工,應該是三十多歲,才合理。芮福安說,確實需要考慮年齡的問題,也可以設一條副線,或者,歲數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親。滬生說,法國可以拍這樣的故事嗎。芮福安說,有意思的內容,就可以拍,電影,早不是一棵樹的結構,總的線索,分開,再分開,我們法國,任何形狀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樣有強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連在一起,分開的,都可以,大家都懂,比如兩個法國人,就像我和安娜,來到蘇州河邊,遇見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我們現在喝晚茶,然後切到三十年代,再回過來,都是可以的,人們都能看懂。滬生恍惚說,回到過去的上海背景,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輛黃包車。安娜說,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說,有個法國人講過,頭腦裡的電影,非常活躍,最後死到劇本裡,拍電影階段,又活了,最後死到底片裡,剪的階段,複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滬生說,活的鬥不過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響。陣陣河風吹來,阿寶吃茶。附近的路燈下,聚集不少居民打牌,看牌。四人講到十點半,阿寶與滬生起身告辭,順西蘇州路,一直朝南悶走,到海防路右轉。
滬生說,蘇州河旁邊,這條馬路,大概跟法國法蘭西,搭一點邊。阿寶說,法國人不懂上海,就敢亂拍。滬生說,據說法國大學裡,宿舍,廁所,已經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問,法國人的腦子,到底想啥呢。阿寶不響。
兩人走了一段,滬生說,想到小毛,已經死不可見,活不可遇,記得梅豔芳唱的,重談笑語人重悲,無儘歲月風裡吹,現在我退一步,隻能求穩,求實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一直聽玲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婚,皮笑肉不笑,要麼講戲話,阿寶的心裡,究竟想啥呢。
阿寶笑笑說,一樣的,玲子也問過我,講滬生這個男人,一直不離婚,隻是笑笑,要麼講,“人們不禁要問”,文革腔,玲子完全不了解,搞不懂滬生心裡,到底想啥呢。滬生笑笑不響。阿寶說,我當時就告訴玲子,麵對這個社會,大家隻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了解男人的內心活動,請到書店裡去,多翻幾本文藝,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描寫,裡麵寫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滬生笑笑不響。此刻,河風習習,阿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女聲說,喂喂。阿寶說,我是阿寶。女聲說,我雪芝呀。阿寶嗯了一聲,回憶湧上心頭。阿寶低聲說,現在不方便,再講好吧,再聯係。阿寶掛了電話。夜風涼爽,兩人悶頭走路,聽見一家超市裡,傳來黃安悠揚的歌聲,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
初稿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定稿一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