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擺著兩件婚紗,就是組長拜托給她的事情。
本來她在《巔峰衣櫥》那邊就有任務,要在第二期開錄前做出一套成衣,結果公司這邊的定製線,有個顧客一直不滿意,設計師也跟著改了無數次,直到兩邊的心態都崩潰了也沒達成一致。
其實最後隻剩一些細節部分了,但就是細節做不好才一再的耽誤時間,顧客婚禮在即,組長隻得找到蘇禮,說這應該是她擅長的類型,問她有沒有空救個場。
有是有的,隻是也沒太多的時間能耗費在這上麵。
蘇禮今天到得早,先是將婚紗整體到細節都看了一遍,這才打電話跟顧客溝通。
一邊溝通她還在一邊記錄:
“嗯,覺得上半身太顯壯了是嗎。”
“覺得珠子的串接有點老氣,好,我知道了。”
“顯胯寬?我待會兒調一下。”
掛掉電話之後她就開始調整,完全沒意識到時間的流動,直到玻璃門被人叩了幾下,易柏說:“學姐不渴嗎?我給你送兩杯水來。”
“好,謝謝啊,”蘇禮這才恍然,“居然都十二點了。”
“是啊,該吃午飯了,要不要一起?”
“你先去吧,我這還差一點,弄完再說。”
喝完一杯水,蘇禮又投入進了婚紗的修改。
易柏就站在一旁看著她,這角度似曾相識,卻比之前要靠近許多。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那時他剛在她對麵的學校報完道,放完行李後四處逛了逛,卻不慎闖入她的學校,撞見她在幫舞蹈社的牆麵做塗鴉。
舞蹈社團即將上台,大多數人卻發現衣服不合身,她居然直接上手去撕,將大家的白T改得合身又有設計感,而無需修改的,她則順手用馬克筆畫上塗鴉。
隻遙遙看了一眼,心動毫無預兆,心理學上稱之為――
一見鐘情。
他迄今也不知道那一幕有著怎樣的魔力,但確實如同畫框般長久地釘進了他的記憶。他第一次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報她的學校。卻又慶幸著,幸好隻是相隔一條街,距離並不遠。
他學的本來是電子工程,大二那年卻改到了服裝專業,因為想要看一看,她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
他喜歡她,兩年了。
簡單純粹,毫無目的,不求回報,隻要看著她、靠近她,就很歡喜。
川程團建那次,他坐在她旁邊,在她睡著的時候替她關掉了空調,那是二人間的第一次交集。
他並不強求所有的故事發生,也不會主動,但如果她需要他,他就會第一時間站出來。
……
“易柏?易柏?”
蘇禮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她問,“你怎麼還沒走,發什麼呆?”
易柏:“啊。”
蘇禮覺得他真是個單細胞生物:“再晚食堂就沒有紅燒肉了,你稍微長點心。”
少年這才如夢初醒地奪門而逃,在電梯裡飛速攫取氧氣時,有些高興地想道,她居然記得他喜歡吃紅燒肉。
而房間內的蘇禮,終於在下午兩點到來前,改好了婚紗。
顧客兩點半前來試穿,她本以為和設計師磨了那麼久的顧客會很難搞,沒想到隻試了五分鐘,新娘就全部通過:“我也說不出改了什麼,就是有種從地攤野模變成奧黛麗赫本的感覺,瞬間瘦十斤,就是我要的感覺!”
就這樣,相愛相殺的案子終於拍板落定,蘇禮也能繼續忙《巔峰衣櫥》的事了。
顧客走後,同事小蘭拉她袖子:“你也太厲害了吧,暮暮磨了幾個月都沒進展的衣服,你一上午就弄好了。”
“還好啦,”蘇禮說,“隻是改些細節。”
“細節最難改了,考的就是基本功,下次我有問題也找你。”小蘭想了想,“不對,我應該希望自己不會出問題才對。不打擾你了,你快去忙吧!”
替同事修完婚紗,蘇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畫稿。
《巔峰衣櫥》的要求是每期十套衣服,不僅得契合主題、自己設計,還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製作,其實時間非常緊張,聽說之前的設計師在開錄前兩天都是熬夜做的。
蘇禮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在節目開拍前三天就開始熬夜了。
關鍵是人家一熬熬一個,她一熬熬一雙。
程懿每晚都要來接她,雖說她已經表示過他可以先回去休息了,但男人仍然堅持:“反正我也沒休息,順路來接你。”
行吧,他說順路就順路,她信的。
男人來接她也有挺多好處,其中最大的好處就是會給她帶宵夜。
腦力和體力結合的勞動最容易餓,尤其是要做到十二點,那天她正餓著肚子覺得人間不值得呢,程懿推門走了進來,揭開食盒的蓋子,裡麵居然是小龍蝦。
“半夜吃這個是不是太罪惡了一點?”話雖這麼說,但蘇禮一口一個吃得比誰都快,“不過罪惡就是快樂的溫床,我願意替你承擔你的罪惡。”
男人挑了挑眉,看著她唇邊餘留的湯汁,語帶笑意地湊近擦了擦:
“感激不儘。”
第二天更誇張,程懿甚至還提前開啟了點餐通道,八點就問她想吃什麼。
蘇禮在本地美食的微信號裡瀏覽了一圈,發給他一篇文章:【這家店的銀耳看起來不錯,晚上吃還挺補的,就是要排隊。你方便嗎?不方便就算了。】
程懿:【方便。】
男人當晚有約,霍為本來定在他們常去的那家club,但他率先說了不行,發了另一個新定位。
他說話向來頂用,眾人又風塵仆仆地趕來,說他最近可太難約了,十次隻能約出來一次,還要遷就他換地圖。
本以為這次能玩個儘興,霍為連酒都開好了,誰知程懿十點半下樓了一趟,十一點就準時離開。
霍為精神高度緊張:“你乾嘛去?”
程懿:“東西到了,我先走了。”
“你怎麼又先走了?咋總是你先走呢?”
這話說完就收到了冷冽的眼刀,霍為及時改口,語調柔和了許多:“不是,您的什麼東西到了呢?”
“樓下的銀耳羹,蘇禮在加班,我給她送去。”
霍為想了又想,算了又算,冒出來一個他也覺得天方夜譚的想法:
“呃……等一下,我們今天定在這裡,不會是因為你想給嫂子買這家的銀耳羹,而隻有這裡方便你收貨吧?”
“也不全是。”
幸好,還不算無藥可救。
霍為鬆了口氣:“還有呢?”
“還有,”男人看了看表,“開車的時間剛好,送過去不會涼。”
“……”
“沒了?”
“沒了。”
發覺霍為的表情抽搐,程懿淡淡:“有什麼問題?”
“沒、沒問題,嫂子應該的,嫂子值得!”霍為站起身來恭送,“祝您一路順風哈!”
……
…………
直到男人的腳步聲消散,確認他不會回來之後,霍為這才猛地換了表情,轉向陳夜淮:“程懿他怎麼回事兒啊?!”
“就那麼回事,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陳夜淮抬眼,“你們沒發現,程懿是真喜歡那小姑娘麼?”
超出預計的、偏離軌道的喜歡,往往難以自知。
“那你怎麼不提醒他?你你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一旦他也投入感情,局勢就對他非常不利啊!”霍為很驚慌。
“那天回去之後,我又仔細想了想。”
霍為:“嗯?”
陳夜淮:“你還記得那次嗎?”
“程懿有輛很寶貝的車,買回來就放在車庫,一次也沒開過,不定時送去保養,供它像供祖宗,我甚至一度懷疑他的性取向是車。”
“我們很早就計劃要去北城,好不容易湊齊了人,你在他車庫裡隨便開了一輛,結果踩到了雷區。那天大家都在注意變幻莫測的天氣,開到一半才發現是他那輛寶貝車,而聽說北城多山路,很不好走。”
“但最後我們還是去了北城,因為無法更改路線,也因為,他一旦決定做什麼,就是個不會被突發因素影響的人。”
“小時候被影響的那次,他失去了見母親的最後一麵,因此他再也不會被影響,哪怕天上下刀子,不是嗎?”
陳夜淮又走到掛在牆上的遊戲盤邊,從最上方投進了一顆珠子。
這是個隨機遊戲,盤中一共有很多路線,鋼珠到底會選擇哪條線路下落,不到最後誰也不清楚。
可鋼珠沒滾幾下,忽然被陳夜淮按住,未幾他又鬆手,珠子立刻篤篤地下落,滾到最中央的終點。
“他就像這顆珠子,總要落下來的,每一段路的終點都是皓蘇,不同的則是用什麼手段合作。”
“喜歡蘇禮這件事,就像剛剛我的手,雖然改變了一些細微的走向,但最後還是會下落。你知道為什麼嗎?”
霍為:“萬有引力?你他媽上物理課呢?”
“也因為慣性。”陳夜淮說,“這是他二十多年來,一直想做的事情。”
欲望如同滾雪球,時間越長質量便越大,直至完全無法操控,撞到終點才會停止。
霍為仔細思索:“你說簡單點。”
陳夜淮頓了頓:“如果你初中時候追一個體育部的女生,隻是為了借籃球更加容易,結果追到了你發現你也喜歡上她了,你就不打籃球了嗎?”
“那肯定不會,我隻是打籃球會更開心了!”
“還有呢?”
霍為:“對她更好?”
“程懿自然也一樣。”
“程懿又不是要殺她,也不是要抄了皓蘇的底,隻不過是尋求一個和皓蘇的合作,由於幾年前合作的不愉快,他們成了死對頭。要想二度合作,很難再走通。”
“用這樣迂回的方式會比直走更快,而程懿目的性強,不在乎過程隻在乎結果,當然會走最近的那條路。”
許久後,陳夜淮才說。
“更何況……他馬上就要去見母親了,你知道他遺憾了多少年吧。他隻是希望將母親生前的手稿還原,對他那麼驕傲的人而言,這甚至可以說是大於生命的心願。”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彆的辦法可走。”
“相信我,他比任何人都想保護蘇禮,即使隻是潛意識。”
///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展中,蘇禮那晚喝完銀耳羹,才發現碗上竟然寫了兩個喜字。
就像某種預兆,次日她果然接到了一張結婚邀請函。
是那個“奧黛麗赫本”新娘的。
新娘說感謝她幫自己改了婚紗,婚紗自己很喜歡,所以想要邀請她出席自己的婚禮。
蘇禮其實很忙,但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
她從沒被家人帶去參加過婚禮,隻是偶爾吃飯會碰到,也“被迫”目睹過幾場,一直都不感興趣,更彆說去參加陌生人的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看到程懿準備的戒指、聽完陶竹的話之後,她便不再對這些東西保持無感,覺得自己還是該了解參與一下,從被動排斥到了主動接受。
那天的婚禮沒有什麼特殊的,依然有很扯的司儀,一些古早到她沒眼看的橋段,尷尬到讓人腳趾抓地摳出一座迪士尼的環節,但卻依然沒有影響到蘇禮的心情。
她覺得人真的很神奇,從前她隻要看到這些都會覺得對婚禮失去希望,今天再看到,卻會想,如果是她,這裡要怎麼改,那裡要怎麼換,力求做到史上質量最高的婚禮……
“在想什麼?”程懿意識到她在走神。
蘇禮一張臉噌一下紅了個徹底,半晌才道,“沒什麼,聽歌去了……”
“哦,我還以為你也喜歡這種。”
這個“也”字裡好像包含了很多故事,蘇禮不自覺就被他牽著思路走:“然後呢?”
男人棘手地嘖了聲:“但我不太喜歡,在想到時候該怎麼辦。”
他也不太喜歡麼?
不對,蘇禮反應了會,意識到那句“到時候”指的就是他們到時候的婚禮,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把。
……他居然也在想跟她一樣離譜的事情?
蘇禮輕咳兩聲,覺得有必要糾正自己的審美:“我也不太喜歡,我覺得司儀自己唱歌、要求他們接吻、回憶過去相互告白,這些都太尬了。”
剛開口就後悔了,這話不就是代表她也有在好好計劃那事兒嗎……
哪個女孩子會在戀愛兩周的時候計劃這種事啊……
果然,男人聞言後笑了笑,握著她的手心低聲回應:“嗯,那我們以後不要。”
他語調裡居然還有縱容,蘇禮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算了……
婚禮還有晚宴,二人本是打算參加的,結果程懿臨時出去了一趟,說是有人找。
這一走就是兩個多小時,弄得她也惴惴不安起來,菜都沒吃多少,全顧著給他發消息去了。
但男人一條消息都沒回,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最後,是何秘書給她發的消息:【車在門口等著了,您吃好了再來。】
蘇禮提起包,跟新娘打了個招呼便離開大廳,在門口發現熟悉車牌。
可這次拉開車門,卻沒有看見熟悉臉孔。
她問:“程懿呢?”
前排何秘書轉過頭:“程總在家,暫時沒法……來接您,讓我把您送回去。您看您是……”
“為什麼沒法來接我?在忙工作?還是家裡來客人了?”
“都不是,”何秘書頓了頓,像是猶豫了半天,“怕您擔心。”
蘇禮瞬間抬頭:“什麼叫怕我擔心,他怎麼了??”
“剛剛老頭老太太喊他回去了一趟,總之鬨得挺不愉快,老頭子又愛用皮帶抽人,所以就……”
蘇禮著急:“你彆吞吞吐吐,說清楚點!”
何棟:“具體的我不太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可以去問程總。”
蘇禮靠在椅背上,幽幽歎出一口氣,“他家還有人嗎?”
“沒,一個人在家。”
“好,那帶我過去。”
……
蘇禮到了平關公館,門敲了三次才被打開。
程懿發現是她,略有些意外:“這麼晚了不回去,來我這裡乾什麼?”
又笑道,“想住我這兒了?”
此刻男人的玩笑竟顯得格外讓人不是滋味,就像不想讓她擔心所以藏起了一切一般,讓人有種莫名的,感同身受的心疼。
蘇禮說:“你怎麼了?發消息也一直不回,聽說是家裡人來找你了。”
“又是何棟跟你說的?”男人不悅地斂了斂眉,“都讓他少開口了。”
蘇禮:“那你也不能瞞著我呀!”
男人摸摸她的頭,溫和道:“不是什麼大事,教訓了我兩句而已。”
“沙發上說,”蘇禮念著他有傷,將他帶去沙發,“是什麼事來找你?”
程懿對上她的視線,有一瞬間喉結滾動,竟是不想再說。
但日積月累的執念盤旋不去,從數月前就鋪排好的計劃難以挪動半分,他忍了又忍,還是在她的再度詢問下開了口。
“□□十歲的老人找我能有什麼事,無非就是成家立業,想我儘早結婚,”他說,“但我拒絕了,你不用擔心。”
“這是我擔心的問題嗎?何棟說你還……受傷了。”
男人笑了笑,安撫般拍拍她的手:“那是他騙你的,怎麼可能,我都多大人了。”
“那就好……”
蘇禮鬆了口氣,轉頭卻忽然看到桌麵上的戒指,和在他外套口袋裡發現的一樣,此刻就靜靜立在那兒,像某種暗示。
程懿立刻伸手要去關盒子,袖子因他前傾動作往後退了幾分,露出他手腕上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傷口。
傷口一路蜿蜒向內,最外側尚且都是這般模樣,可想而知裡麵會有多可怖。
然程懿卻隻是不動聲色拉下袖口,重新遮好,然後將戒指盒關了起來。
蘇禮哽了好半天,這才筆直望向他:“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了?”
那麼聰明的男人此刻竟像聽不懂她的指代,雲淡風輕地側重另一個話題:“戒指?我是剛剛正巧在比,怕不適合你,所以忘記收起來,沒有要逼婚的意思,彆害怕。”
“不是戒指,傷口。”蘇禮憋著,眼眶有點潮濕,“你不是說沒受傷嗎?”
他像是終於沒轍了,有些無奈,指腹摩挲著她眼尾,笑道:“我這不是怕你哭。”
“我才不為你哭,你少自戀了。”
權衡的天平終於被打翻,全然地傾斜向他。
她忍了半晌,指向那個戒指盒:“是買給我的嗎?”
“是啊,打算求婚用,說是要做半年,結果提前半年做好了。”他一副沒轍的樣子,歎說,“真是不靠譜。”
她又忽然問:“家裡是規定你一定要和誰結婚嗎?”
程懿搖頭:“當然不是。”
“隻是希望我儘早安定,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沒給交代,又不接受他們的安排,自然要生氣了,”程懿頓了頓,“我……”
客廳內仿佛安靜了片刻,又像是她來不及等待的搶答。
蘇禮:“那如果我和你訂婚,家裡是不是就不會逼這麼緊了?”
……
…………
那瞬間,程懿望著她,眼前似乎閃過了很多片段。
他是個有提前量的人,這一切早在靠近她前之前便已安排好:
他是如何讓這對新人給她發出婚禮的邀請函、如何偽造出身上的傷痕、如何明顯又不刻意地向她拋出一切信息――
程家上下涼薄,他孤家寡人一個,哪有什麼家人操心婚事。
他知她真誠,以往這是她的弱點,此刻也變成了他的。
很多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占據了更多的分量,他開始感覺到難以下手,但如同圍棋,落了子,就無法後悔了。
反正總要訂婚,早一時晚一時也沒區彆,他對待感情穩定,隻要不是她先厭煩,他會對她很好,會從一而終,會試著從自己早已被動地充滿謊言與算計的靈魂中,榨乾所有的真誠和溫柔獻給她。
會百倍千倍補償這份缺漏。
但這一刻局勢已定,若是悔棋,也許就真的難以挽回了。
男人頓了頓,從絨麵盒中取出戒指。
他曾用心地排練過這一幕,也許隻是純粹地希望她會開心。
他說:“好啊,如果你願意,我當然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