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殯葬(2 / 2)

夏洛克忽然說:

“威廉-莎士比亞已經被釋放了,我讓雷斯垂德通知了他,但上次和你搭訕的那個醫生是亞圖姆假扮的,我打斷他的時候他正試圖催眠你,恐怕不會再次出席。”

……假扮?催眠?

她想起老人那雙藍得蠱惑的眸子,以及,他們對視時,那被吸入漩渦中的感覺。

路德維希轉頭去看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有些無所謂地敲了敲窗框。

……原來又是一個虛假的朋友。

可有時當事情經曆多了的時候,謊言,也就變成了白開水一樣寡淡的東西。

車裡沒有人再說話,路德維希從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化妝盒。

夏洛克淡淡地看了一眼她手裡的黑色化妝盒:

“我以為你不化妝。”

“隻是不常化。”

路德維希拿出黑色的眼線筆,手法熟練。

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平靜地說:

“葬禮上,當然要認真一點。”

七點四十七分,殯儀館。

喬站在走廊的一端,另外一端是焚燒室。

她拿著筆和本子,語氣裡一點情緒的波動都沒有:

“你確定要先焚燒再進行儀式?也不需要神職人員?”

路德維希靠在牆上,抱著手臂:“嗯。”

安和不信奉宗教,大概也不會喜歡躺在玻璃櫃子裡,給人一圈一圈地參觀。

喬在本子上記下這些,撕下來:

“那我就這麼安排了,現在焚化爐是空的,馬上就可以進行……請在這裡簽字。”

路德維希慢慢地在紙張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路德維希……不是李維希。

在這裡,她的名字無效。

……

喬收回紙,轉身就要走。

路德維希忽然拉住她的衣袖:“等一等。”

她扶著額頭,指甲深深陷進頭發裡:

“請再等一等……等到八點再開始,再等十分鐘就好,好嗎?”

喬凝視著她:

“你頭疼嗎?”

她搖搖頭。

——不是頭疼,是藥物開始發生作用了。

夏洛克告訴她,抗神經症藥物的影響,她會有一點點的意識模糊,但不會影響她說話和做事。

喬收起本子:

“其實沒有什麼差彆……好吧,我安排到八點,但友情提示,今天我們要處理五個葬禮,八點以後會非常忙。”

“我知道了。”

喬點點頭,在經過站在離路德維希隻有幾步遠的夏洛克身邊時,她用她仿佛拉直了的音調,平板地說:

“你為什麼不去抱住她?她不太好……儘管她看起來很好。”

七點五十七分。

他們已經站在了焚燒室門口。

喬麵無表情地說:“還有三分鐘,你還要推遲嗎?但是推遲之後就要再等一個小時了。”

夏洛克站在她背後,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你想推遲……我們可以推遲,八點鐘不算是約定。”

路德維希站在焚屍爐小小的鐵門前,沉默了一會兒:

“我和你描述過我在鏡子裡看見的屍斑狀態,那是死後幾個小時?”

夏洛克抿了抿唇:“三到四個小時。”

三到四個小時。

可安和已經死了二十四個小時了。

再等下去,他的臉就不漂亮了,他的身體就不完整了,他連眼睛都要爛掉了……他一定不願意這樣,太狼狽了。

他連死亡,都想從從容容地赴宴。

“不等了。”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安和說:

“我們不等了……燒吧。”

鋼化的小門打開了。

安和被緩緩地推進去,異國他鄉的焚屍爐,他蒼白的臉,蒼白的手和腳,還有他蒼白的嘴唇和靈魂。

她知道接下來會有哪些步驟,焚燒的過程在她小時候參加葬禮時,就已經清清楚楚地了解。

屍體先經過外爐,那裡會有刀片,劃開死人的腹,防止死人在焚燒的時候爆炸。

然後才是內爐。

汽油淋在身上,高壓氧焰噴射而下。

他柔軟的頭發,他白色的襯衫,他擅長泡茶也擅長書寫的手指……會就這樣,通通化成灰燼。

……怎麼能這樣呢。

她怎麼能對安和這樣呢?

安和的身體被兩個男人一寸寸地送進焚屍爐,已經隱約可以看見內爐,已經被燒得紅熱了。

……

金色的田野邊,夕陽西下,他幫她紮起頭發,說:“我隻是在給鄰居家的小狗順毛。”

——不要。

酒吧偶遇,雨水劃過玻璃,他的眼神乾淨得不可思議,說:“世界這麼大,而你偏偏來到了英國,英國有那麼多咖啡廳,而你偏偏走進了我的。”

——不要。

喬的語氣裡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快把她的手指從門上拿開!那裡麵有刀片,她會傷到自己!”

……

——清晨的白玫瑰沾著露水,他站在屋簷下,說:“如果你幸福,我就像看見自己的老朋友幸福了一樣。”

……

不……不要。

她的安和不能死在這裡。

他們一起走過了那麼長的人生,他們分離了那麼久。

她還有太多的話,沒有和他說。

……

“剖屍刀要開始運作了,哦,上帝,這可不是一個女人的力氣,我能打昏她嗎?”

……

她沒有被打昏,似乎有人從背後抱住她,把她往後拖。

有人把她握住門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

有人在她耳邊大聲地說話,試圖叫醒她,有人用手護著她的手指,不讓她被已經開始灼熱的浪潮灼傷。

那是夏洛克?

不,她不知道,她什麼都聽不見。

她隻能看見,在焚屍爐深處,是開滿細長蘭草的花園,雨天濕漉漉的,屋簷下開著大朵的紫陽花。

而她的少年坐在玄黑色的椅子上,旁邊一隻小爐,煮著青綠色的茶,嫋嫋的白色煙霧氤氳了他的眼睛。

他抬起眼眸,朝她微笑,靜靜地說:

“莊周妻死,鼓盆而歌……你忘了嗎?”

……她忘了。

她什麼都忘了,什麼都想不起,也什麼都記不住。

……

夏洛克終於把路德維希的手指從焚屍爐的邊緣掰下來,旁邊站著的工作員立刻拉下了門。

“哢嚓”一聲。

爐子裡傳來機械刀子揮動的聲音。

活人和死人,生存和死亡,已經是兩個世界。

等她再見到安和,有沒有辦法在那一捧小小的灰燼裡,認出她小哥哥的眼睛?

……

夏洛克抱緊她,捂住她的耳朵,阻擋住火焰燃燒起來時的聲響。

他抱著她,低聲說:

“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維希。”

她張著嘴,嗓子沙啞得說不出話,看著那個小小的爐門,眼前被一層一層的水霧擋住,模糊了視線。

——他鄉遇故知,本該喜極而泣,她沒有。

——等待他死亡的時候,他生死不知,她本應哭一哭,她沒有。

——最後,他死了,冰冷的屍體躺在病床上,她也本該在那個時候痛哭失聲。

她還是沒有。

長久的忍耐,那些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恐懼與渴求,終於,去了它們該去的位置。

……

她伸出手,抱住夏洛克:

“他死了。”

“嗯。”

“他死了。”

“嗯。”

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對話,但他們都知道,這是兩個意思。

夏洛克撫住她黑色的長發,任她把臉上的妝都蹭在他的西裝上,語氣就像上一次一樣篤定:

“他死了……維希,他已經死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