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男人手臂揮舞,在穆遙掌握下奮力掙紮,“休想騙我!”
穆遙苦口婆心勸說半日無果,難免生氣,“齊聿,你倒是照照鏡子,你如今有什麼值得可騙?”
男人怔住。
穆遙怒氣上頭,開口便不客氣,“是你那如今一文不值的崖州王封號?還是已經被褫奪的狀元名號?三年前你在危山崖兵敗,北境軍監軍也早就不是你了。啊,你在苦水巷的破宅子大約還值二錢銀子,可惜那裡的草長得已都有一人高了吧。”
穆遙隻顧說得痛快,沒有察覺男人掙紮漸停,仍然尖酸刻薄地譏諷,“是了,小齊公子大約還有一肚子體統,比我等不知體統之人像樣得多——”
“穆遙?”
穆遙愣一下,喋喋不休的譏諷便停下來。
“你是穆遙嗎?”
依穆遙的脾氣斷然不會答這種無聊的問題,然而在此時此刻,在這漆黑冰冷的山洞一角,鬼使神差地應一句,“是。”
話音方落,穆遙隻覺頰邊一冷,冰冷的一點指尖帶著粘膩的鮮血觸在那裡,男人的聲音微微發抖,“穆遙?”
“是我。”
指尖輕輕移走。穆遙抬袖,拭去頰邊殘餘的血痕。
男人無聲地坐在一旁,直視前方,兩臂沉甸甸垂在身側,一動不動。久久道,“不要騙我。”男人動一下,麵上乾涸的水痕在遠處火光映照之下隱隱生光。
穆遙手臂本能一抬,想去碰觸那傷痕一樣的淚光,好險半途靈醒,又收回手。
“認不出……我認不出……”男人的聲音從黑暗中遲緩地透過來——沉悶,蒼涼,充滿無奈,“……不要再騙我了。”
齊聿真的瘋了,瘋到她站在麵前也認不出。穆遙雖然早已知道,此時聽他親口承認感受仍不一般。好一時喉間堵塞,久久才道,“你認不出人,也不記得事?前些天在王府不是已經見過我了?”
“假的……”男人壓著聲音道,“都是假的……他們都騙我,全都在騙我,全是假的。”
穆遙一窒,“哄著”的命令是自己親自下的,還那麼剛巧就叫胡劍雄相中春藤,此時倒沒法一推乾淨,起身道,“我就是穆遙……過來吃東西。”走回火膛邊,用鐵吊子掛一口行軍鍋,倒一些清水,投一些乾糧和乾肉煮著。
久久,身畔窸窣有聲,男人居然真的跟了過來,挨著她坐下。“齊聿,”穆遙沉默地看著火,好一時轉身,忍無可忍問道,“誰把你弄成這副鬼樣子?”
男人眉峰微蹙,“……鬼樣子?”
“好歹去照照鏡子,你現在的樣子,哪裡還像個人?”
男人沉默。
穆遙逞了口舌之快,更覺心煩,盯著鍋子裡的東西出神。一時乾糧煮好,取下行軍鍋,推到男人麵前,“吃吧。”
男人搖頭,“我不吃。”
“你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穆遙看他一眼,“跟個骨頭架子也差不多。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男人輕聲道,“……吃。”傾身看一眼鍋子裡煮得亂七八糟的糊糊,四下裡張望一回,不知為什麼,仍舊坐著不動。
穆遙一下便明白,拔刀斬下一段枯枝,三兩下削去樹皮,剃了毛刺,從中間一分為二,遞過去,“用這個。”
男人極低地說一聲“謝謝”,接在手中,以木為箸,挑行軍鍋裡的東西吃。
矯情。
穆遙一頓腹誹,扯下腰間酒壺大大地喝一口,微辣的酒液入口,穆遙吐出一口濁氣,轉頭道,“齊——你怎麼了?”
男人才吃過幾口便臉色發青,搖一搖頭,背轉身,用力俯下身去——清瘦的脊背彎折,像一根繃到極致徘徊在折斷邊緣的舊弦。
穆遙聽著男人止不住乾嘔聲,又喝一口酒。男人獨自嘔了許久,什麼也沒吐出來。穆遙一壺酒下去快一半,男人仍然在劇烈作嘔。
穆遙便將酒壺遞過去,“喝一口壓一壓。”
男人回頭,無聲地看著穆遙,雙目盈滿被強烈的嘔吐逼出來的生理性的淚水,火光映照,如同布滿碎星的暗海。男人止不住地發抖,接過酒壺仰首劇飲,喉結滾動,不住吞咽,久久放下酒壺,舔一舔唇邊酒漬,“沒了。”
“叫你喝一口,你給我喝完了——”穆遙挑眉,“既喝了我的酒,去把東西吃完。”
半壺酒落肚,男人鎮定許多,“你不要騙我,我——”
“閉上嘴。”穆遙一語打斷,“崖州城都是我的,我騙你有什麼好處?”
男人久久無聲,艱難探身,拾起木箸和行軍鍋吃東西。他應當還是很難受,不時作嘔,卻仍舊強迫自己艱難吞咽。
穆遙看了一會兒,打斷道,“行了。”忍不住譏諷,“吃個飯跟上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