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遙不理他,自己坐在案邊剝著瓜子仁吃。
室靜無聲,齊聿很快昏睡過去。未知多久終於被難耐的灼熱燒得醒來,奮力撐開千鈞重的眼皮,感覺一雙眼燙得如同融了滾燙的鐵水,仿佛下一時就要連同眼珠一齊融化。他在這樣的火獄裡看見一燈如豆,穆遙坐在燈下。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道,“勞累過度,傷心過度,又沒有正常飲食——看著嚇人,其實無事,發散出來倒好,省得積在心裡,做下心病,更難收拾。”
齊聿無神地聽著。
餘效文舀一匙水喂到他唇邊,他不由自主張口喝下。穆遙發現他醒了,回頭道,“阿伯已經下葬,你放心。”
他張一張口,“怎麼不喊醒我?”撐著便要坐起來,“阿爺下葬,我怎麼能不在?”
餘效文一把按住。穆遙皺眉道,“你昨天不是在嗎?燒成這樣原本不要你去,你死活非要跟著,站都站不直,還是效文先生和胡劍雄一邊一個扶著你,一起送去山上,阿伯剛下葬就昏得人事不知,胡劍雄背你回來的……怎麼就忘了?”問餘效文,“他是不是燒壞了?”
“不是。”餘效文木著臉道,“郡主同一個高熱病人聊這些,挺有閒心呀。”
“說的是。”穆遙竟無語凝噎,一顆瓜子仁兒擲去,砸在齊聿腦門上,“睡你的覺吧。”
齊聿完全清醒已經是兩日以後,連日的高熱燒得他身軟如綿,躺在榻上一動不能動。他漸漸記起病中事——穆王府的管事過來安排阿爺下葬,穆王府的大夫過來給自己看病,穆王府侍人過來,給自己喂藥喂藥喂水擦身洗漱,穆王府的賬房先生過來,結清積年欠賬。
穆王府,全是穆王府。
齊聿閉上眼。
天黑時穆遙來看他,“你醒了?”往榻邊坐下,“原來你小名竟然不是齊聿的聿哥,是寶玉的玉哥——”
齊聿一聲不吭。
穆遙又道,“再養幾日,大安了再回去上學。”
“我不回去了。”
穆遙一驚,“為什麼?當初你那麼嫌我,為了入書院,不是都肯拉下臉來求我嗎?”
“我沒有嫌你……今時不同往日。”齊聿目光空寂,直視帳頂,“郡主救我於水火之中,我不能總欠著郡主,欠郡主的銀錢,會儘快還上。”
穆遙皺眉。
“我家中需銀子的地方還多——”他終於轉動頭顱,正麵看她,“沒有多餘的銀錢再入書院,請郡主體諒。”
穆遙無聲懟一句,“說的好像以前你家裡把的那倆銅錢夠用一樣。”
“什麼?”
“沒什麼。”穆遙道,“就你如今這模樣,出去能做什麼營生?才去渠上做了幾日呀,就能病到這等田地。”
齊聿抿一抿唇。
“以後學費不用你把,飯食有書院管,這兩宗去了,旁的你自己想法子——等熬到京試就出頭了。先生一直誇你天分與眾不同,你不去上學,豈不是要氣死先生?再說了,你現時不讀書,去渠裡上工一日一百文,哪輩子才能還不上我的錢?”
齊聿怔怔念一句,“哪輩子才能……”
穆秋芳捧了飯食走進來,“玉哥醒了?這幾日病的,可好生養著吧。”
穆遙道,“這是我奶娘,芳嬤嬤,你叫嬤嬤便使得。”
齊聿扯出一點笑,“嬤嬤。”
“玉哥生的真是好看。”穆秋芳點頭稱讚,“怨不得叫玉哥,就跟玉一樣。”扶他起來,喂他吃飯。一邊信口閒話,“玉哥如今一個人,在家也是孤苦伶仃,不如去咱們王府。”
穆遙一聽大為意動,“說的也是呀。”
齊聿蹙眉。
“郡主也要讀書,玉哥也讀書,來王府,玉哥與郡主做個跟隨,豈不是好?衣食住行公中管,一月還能餘一兩銀。”
“他不行。要麼再小五六歲,要麼再大五六歲。哪家小姐帶著個年紀差不多的跟隨?”穆遙托著下巴想一時,“若能與我做個看馬的,倒還差不多,你——”
“我不與人為奴。”
一語出口,滿室悄寂。穆秋芳喂他吃完飯,拾掇東西匆匆走了。穆遙站一時,隻覺尷尬,說一句“我回書院”,便往外走。
“穆遙。”
穆遙止步回頭。齊聿靠在枕上,安安靜靜地望著她,“謝謝。”
“什麼?”
齊聿抬手,腕間鮮紅一根繩,朱紅的絛子縛著一顆紅豆串在繩上。
穆遙還他一個笑,“你昏著時總叫人尋你的豆子,我答應了替鄭勇賠你一個,如今可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