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說著話,隔門從外邊打開,穆秋芳捧著個大托盤進來。穆遙感覺膝上人瞬間緊繃,便一低頭,眼見男人雖是波瀾不驚,保持了蜷身伏在自己膝上的姿勢,卻極其警惕地盯著來人——應是在等她出聲,判斷身份。
無人在側的日子,這個人在滿世界白霧一樣的麵容中,就是這麼熬過來的。
穆遙無聲地歎一口氣,“是嬤嬤。”
男人應聲放鬆,仍舊沉在她膝上,柔和地望住她,“嬤嬤。”
穆秋芳入內便見滿室狼藉,本要發作,轉眼見齊聿賴在穆遙身上,又忍住了,“玉哥來時,我就說穆王一定會回來,怎麼樣,嬤嬤沒有騙你吧?”
男人“嗯”一聲,“嬤嬤從不騙我。”
穆遙越聽越覺不對勁,“齊監軍言外有音,仿佛意有所指呀——”
男人沉默。
穆遙俯身,雙手捧住他兩頰,扳著他同自己對視,“今日非得說個明白。”
男人抬一隻手壓在她手上,“你自己做的事——難道忘了嗎?”
穆遙皺眉。
“你總騙我,方才就在騙我。”男人抿一抿唇,“雪天巡營,北穆王好雅興。”
穆遙不料一眼被他看穿,此時倒不好硬頂,尷尬地看一眼穆秋芳。
穆秋芳極其識趣,豎起耳朵權當聾了。把托盤裡的十餘隻瓷碗排在火膛邊上溫著,一一指點,“這三隻裡頭是效文先生吩咐的湯藥,服過藥再吃飯,這是玉哥的蔥香餛鈍,這是洋參鴿子湯,玉哥晚些喝,這幾個連著玉哥最愛吃的黃米棗糕在內是六樣點心,晚間餓了吃。”站起來,“老婆子要睡了。”
穆遙四下裡看一回,咂舌道,“我也沒吃飯呢,嬤嬤怎麼不想著我?”
穆秋芳往盛餛飩的鍋子隨便一指,“那不是嗎?你與玉哥一同吃。”掀簾走了,簾子還沒墜下來,又轉回來,把屋角一隻一隻銅壺提過來坐在火上,“這是熱羊奶,晚間醒了,給玉哥潤潤。”
齊聿赧然,“嬤嬤莫要拿我當小孩子呀。”
“你們兩個——便是七老八十了,往嬤嬤麵前一站,也是小孩子。”
穆遙看她出去,拉著齊聿起來,推往一邊。依言先取湯藥一字排開放在齊聿麵前,笑道,“嬤嬤的話你都聽見了,先喝藥,再吃飯。”走上前揭了鍋蓋子,金黃的湯汁裡數十隻剔透的小餛飩上下起伏,看一時笑道,“雞湯餛飩……嬤嬤真是疼你——”
一語未畢,腰間一緊,已被人從後頭抱住。穆遙一頓,鍋蓋子差點掉下來,歎一口氣道,“齊監軍,你又怎麼了?”
男人雙手扣得極緊,“穆遙,求你……你不要騙我吧。”
穆遙被他連番指責難免不高興,斥一句,“齊聿,休要發瘋。”
男人被她語氣驚得一個哆嗦,兩條手臂應聲墜在地上,便垂在身側。穆遙回頭,眼見男人臉色發白,耐著性子道,“有些事,我不說有不說的道理,難道事無巨細,都要同你說?”
男人低著頭,一聲不吭。
穆遙看一眼案上三隻空碗——想是一氣喝下三碗藥,立時撲過來纏著自己。她說不出心底什麼滋味,卻也不願縱著他疑神疑鬼的脾氣,盛出一碗餛飩給他,“吃飯。”
男人食不下咽地默默吃餛飩。穆遙盯著他漸漸發白的一點側臉,“再與我吐出來,下回不要尋我吃飯。”
男人倏忽抬頭。
穆遙衝他極輕佻地一挑眉,“這事我不騙你。”
男人閉住呼吸,無血色的一張臉漸漸憋得發紅,忽一時發狠,三兩下把一碗餛飩撥入口中,空碗擲在一旁,前額抵在曲起的膝頭,將麵容藏起來。
穆遙不理他,自己吃過飯,拈一塊黃米紅棗糕,“不如我猜一猜,監軍說我騙你,是不是在書院時,我說帶糕與你,又沒給你吃呀?”
男人不抬頭,悶聲道,“我怎和會同你記恨這種事?”
“那就絕計沒有了。”穆遙正色道,“必是你訛我。”便站起來,“你不理我,我要走了。”
“你——”男人猛抬頭,麵上悶出薄薄一層粉色,雙唇朱紅,目蘊怒火,氣喘籲籲地瞪著她。
穆遙湊到近處,莞爾一笑,“我怎樣?”
“你對我……太壞了……”男人咬著牙道,“你一直在騙我,你騙我。”
穆遙百思不得其解,仍舊腆著臉笑,“監軍大人,下官冤枉。”
男人被她連番逗弄,激出少年時深藏根骨的脾氣,一時意氣上湧,手臂揮舞將她掀往一邊,尖聲叫道,“你說過不論怎樣都會原諒我一次,你會來找我——”
穆遙怔住。
男人遍身堅石壁壘如沙堤潰散,不管不顧大叫,“你分明答應過我——我不人不鬼等了你三年,三年!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