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遙手肘撐在褥間,低頭望著齊聿,忽一時笑起來,“說的是,我騙你。”
齊聿腦中死死繃緊的一根弦瞬間斷裂,隻覺眼前一黑,一聲不吭暈死過去。
穆遙不料他已經不禁到如此地步,多少有些後悔,摸索著握住男人枯瘦的手腕,往內關穴上渡一股氣。齊聿無聲地吐出一口氣,緩緩醒轉,“你不要騙我,阿虎他是不是——”言語間,目中已蘊出一層水意。
“活著。”穆遙道,“當年齊葉姐臨終,把阿虎托付於你撫養,北穆王府家大業大,在中京城裡庇佑一個兩歲孩童不過是舉手之勞,怎能叫他平白送命?”
“可是你——”齊聿吸一口氣,艱難道,“你當時分明就不肯理我,怎麼會——”
“我即便同你置氣,也不能不管齊葉姐姐的孩子呀。”穆遙摸一摸男人濡濕的鬢發——片刻大喜大悲起落,淋漓地出了一身冷汗,便連脖頸處也汪著一層薄薄的汗,倒把最後一點熱度逼得降了下來。
穆遙俯身觸一觸男人微涼的額,“阿虎明年開蒙,西州正亂著同他請先生,狀元郎可願做一回教書匠?”
齊聿聽在耳中,隻覺這世上的美好發生得極不真實,倉皇道,“穆遙,你不要騙我。”
穆遙抬手掩上齊聿雙目,“你累了,睡一會,醒來便知我從不騙你。”
齊聿最後一點堅持陷在穆遙溫熱的掌心之中,一瞬間土崩瓦解,他奮力抓住最後一點清醒,“秦沈是不是被我害死了?”
“沒有。”穆遙斷然否認,“大夫在同他治傷,傷好便送他回家——你答允他的黃金千兩,明日我便安排人送去。”
齊聿烏黑的眼睫緩緩凝出一顆淚珠,劃過蒼白無血色的皮膚,墜入烏黑的鬢角,倏忽不見。他艱難地張口,喃喃道,“你不要騙我。”
……
穆遙一直等他睡沉,才掀簾出去。餘效文守在外間,正百無聊賴地打瞌睡,見她出來道,“秦沈早已死透,殿下如此欺瞞,等小齊公子清醒時,殿下隻怕難以收場。”
“我倒不怕難以收場,隻怕齊聿清醒不了。”穆遙簡略說了齊聿的情狀,“他連你們都一同忘了,偏把那一堆破事記得清白,還不如當初。”
“我們這些人記不記得有什麼打緊?”餘效文道,“隻要他還記得殿下,便還有希望。”說著俯身入內,診一回脈鑽出來道,“比先時強多了,殿下多陪著,慢慢能好起來。”
穆遙一躍下車。馬車停在曠野之中,韓廷正帶著人烤一匹羊,香氣撲鼻。穆遙大覺振奮,“先時逃命一樣出中京,齊聿的情狀其實不宜長久奔波,不如尋一處安穩地,將養時日,慢慢再走。”
韓廷回頭笑道,“探馬剛來報,前頭有一處佛寺,既是不趕路,咱們同他們借地居住?”
穆遙指著烤得滋滋作響兀自流油的羊道,“佛祖麵前,怎容你殺生?”
“那便不在佛祖麵前殺。”韓廷道,“咱們在外頭吃完再進去。”
一群人哄堂大笑,分吃了烤羊,往佛寺借地居住。那寺廟地處荒僻,香火不算旺,勝在占地闊大,房舍精潔,穆遙很是滿意,把了銀子做食宿之資。因為齊聿怕見外人,單獨拾掇出一處精舍。
齊聿早在中京便已虛弱至極,安定下來便臥床不起,每日裡除了服藥用膳時清醒,一日倒有多半日在昏睡——隻是清醒時除了穆遙無一人能近身,半點不能假手於人。
穆遙早前被齊聿一心向死鬨得心煩意亂,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下來,便對他百依百順,連“不點燈不見人”的無理要求都由著他——黑著燈在屋子裡同他一處廝混。
於是慢慢開始好起來,總算在穆遙陪著時,肯往院中走一走曬太陽,隻是仍然不肯見一個外人。
齊聿在接連大變中記憶不全,除了穆遙,便隻記得自己在王庭和歲山的諸多不堪經曆,中京城裡的罪像和流言都記得清白,唯獨忘了自己曾經主掌蘭台,做過麟台宰輔。從此對朝中政局一無所知,正因如此,他也不再惦記新法進展,勉強算得了一個解脫。
穆遙求之不得,更加半點不同他提朝中事。中京城漸漸有訊息傳來——皇帝駕崩,燕王繼位,奉穆妃為皇太後,聖命阮殷為司禮監掌印,胡什裡為中京戍衛大統領,趙硯同琅琊王氏結了親,入蘭台為次輔。旁的人都算尋常升遷,唯獨阮殷,一手掌司禮監,一手掌淨軍,深得皇太後和新帝寵信,一夜之間越過一眾門閥貴戚,成為中京城炙手可熱之新貴。
穆遙擲了廷訊本子,問胡劍雄,“趙硯同王氏結親,那爾芹呢?”
“回冀州老家去,聽說尋了一處尼閹,剃發出家了。”胡劍雄歎一口氣,“趙公子在宗祠裡跪了一日夜,後頭還是允諾了同琅琊王氏結親,趙家主才肯把族中存著的續命草藥給趙公子,保住許小姐一條命。”
“什麼藥值當這麼大代價?”
“聽聞是趙氏老家主從龍時,先帝禦賜的一支老參,傳言中已然成了人形,要成精——”
“放屁,哪裡有這種東西?趙老頭子變著法的哄人,隻有趙硯那個傻子肯聽。”穆遙罵一句,“趙硯這無用的東西,活該被趙老頭子拘到死。”
胡劍雄被罵得頭昏,又道,“如今朝裡阮殷說了算,我看咱們這位新任老祖宗——半點沒有推新法的意思,可惜了小齊公子一番心血。”
“不關你的事。”穆遙一語帶過,“你隻管照顧好歲山的人,就是我說的,給他們治病,往後不論是殘是傷,連同家中親眷,北穆王府養著。”
胡劍雄應了,又大惑不解,“穆王何需如此呀?”
“秦沈走上絕路,同齊聿當初任性胡鬨脫不了乾係,我養著被秦沈殘害的人,既是應當,也是為齊聿積些福報。”穆遙沉吟一時,“可查到秦沈手中的枯榮何處得來?”
“老奴無能,尚未。”
二人正說著話,寺中一名老僧端茶入內,“殿下嘗一嘗寺裡新炒的春茶。”
穆遙含笑起身,“我等一群人在寺裡叨擾多日,怎敢勞動大和尚親自奉茶?”
二人你來我往客氣一回,分坐飲茶。老僧四顧一回,往裡頭指一下,“殿下院中之貴客,何不邀來同飲?”
穆遙道,“外子多病,不見外人,大和尚原諒則個。”
老僧吃一驚,“竟……竟是北穆王君麼?老和尚孤陋,竟是頭一回聽聞。”
“非是你孤陋。”穆遙笑道,“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悄悄說與大和尚,倒是便宜了你。”
老僧好半日緩過來,“老和尚孟浪了,既是北穆王君,便決計不是那位。”
穆遙心中一動,“那位——哪位?”
“去歲寺裡來了一位記名僧人,在寺裡住過一些時日,那僧人有些古怪,老和尚險些著了他的道,去歲至今一直惦記著。昨日王君在院中用膳,老和尚隔門看了一眼,幾乎以為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