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6 拋銀錢觀盛世太平, 彆舊日各塵埃落定
雪生很討人喜歡，園子裡多了這麼個孩子，歡聲笑語就漸漸多起來, 就連太皇太後也常打起精神來陪他玩, 借此打發無趣的日子。許是滿月了就抱到黛玉跟前的緣故，他和黛玉極親近。黛玉也真心喜歡這個活動靈動的孩子，冬月裡病了一回, 黛玉衣不解帶地照料，自己瘦了足有一圈。
皇帝也不阻撓她和雪生親近, 不僅樂見其成, 甚至他也疼雪生疼得厲害。黛玉有時見他把雪生抱在懷裡，分明這麼小的孩子還不會說話, 更彆提認字了, 可皇帝興致起來, 也會指著書告訴他, 這是什麼字。
抱著孩子的皇帝很有父親溫柔的況味, 黛玉見了總會想, 他確實是個很好的父親。若他們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定愛若珍寶, 比自己還多疼些。隻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有這福分，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元旦這日黛玉親手做了虎頭帽和虎頭衣給雪生穿戴, 見他小臉肉嘟嘟的，小嘴略翕合著, 真是越看越叫人愛。黛玉忍不住輕咬了口包子似的小臉：“咱們雪生越發俊了，看你那狠心的爹媽，元日了也不回來，舍得把你一個人拋下。”
雪生聽不懂這話, 隻知道黛玉疼他，朝著他咯咯直笑，胖乎乎的小手去夠她鬢邊的鬆鼠金簪。黛玉滿心滿眼的溫柔，低下頭好叫他能摸著。
“都說孩子們的眼睛乾淨，知道誰心底好，打心眼裡疼他，他就跟誰好，如今看來果然如此。”霽雪捧著虎頭鞋進來，拿著逗雪生：“小郎喜歡這個麽？瞧瞧，笑得多開心。”
寶釵打外頭進來，笑道：“打山房外就聽到承恩堂裡的動靜了，有什麼高興事，說出來，叫我也聽聽。”
黛玉請她快坐，寶釵坐了，便朝著雪生伸手：“小雪生，來，叫我抱抱沉些沒有。”
她這陣子就沒出過園子，因是日常看見的，故而雪生和她倒也親近。並沒抗拒，伸出一雙胖藕似的雙手要她抱。
寶釵接了孩子抱在懷裡，熟練地哼起歌來哄他。雪生漸漸地就揉起眼睛來，打哈欠要睡覺。抱著在懷裡又搖了一刻，方交到奶媽子手裡，叫抱下去安睡。
黛玉剝了些鬆子遞過去請寶釵吃：“天越發冷了，昨兒夜裡還落雪，到了今天早上倒都化了，竟像是知道今天大朝會完了，皇上得領著群臣朝賀太皇太後。”
“這就叫天公作美，跟你和皇上行大禮的時候一個樣。”寶釵吃了些鬆子，便覺膩膩的，放下不吃。
“你近來像是清減了些。”黛玉請她吃解膩的三清茶：“總是這樣也不是辦法，難道你就從此不回恭儀伯府不成？”
寶釵擎著茶，淡聲道：“回去做什麼，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想要我自請下堂，好和南宮德音雙宿雙飛。什麼好事都叫他占全了，我豈能讓他如意？我已白費了這些年，還怕消磨麽？”
人生不如意的事總是十之八|九，寶釵這樣一個人，卻平白做了宮闈傾伐的犧牲品，白白葬送了一生。雖是高嫁，過府就是親封的誥命，但細想想，隻有冰冷的地位和尊貴，卻一輩子都不開心，這實在是件悲哀的事。
黛玉想勸她，卻又不知從何勸起。隻得悵然長歎：“也不能總這麼下去，還有這樣長的下半生，總得給自己些盼頭才是。你不妨學著珠大嫂子和寶二嫂子，掙個孩子承歡膝下，日子也能好過些。”
這於內宅不得寵的婦人而言，可以算是最佳的選擇。本朝以孝治天下，孩子總得孝順你，輕易不能拋下，反比丈夫更靠得住。
迎上寶釵憐惜的目光，黛玉寂寂道：“若我能有個孩子多好，不拘男女，隻要是我骨肉相連的孩子，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求了。”
但是世事難以兩全，皇帝這樣待她，除了需要齋戒和她不便的日子，日日都宿在承恩堂，就這麼著，快一年了，她也還是沒能懷上。有時候陸宜生來請平安脈，黛玉真想問他，自己可有暗疾，以至不能有孕。
寶釵想勸她彆這麼著急，可實在有些說不出口，自己也覺得這話蒼白無力得很。這樣潑天的恩寵，皇帝和皇後又都這樣年輕，不能遇喜真像個笑話。內廷裡人多嘴雜，園子裡規矩更鬆泛。伺候的主子少，有了閒暇的時候，自然忍不住磨牙。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暗地裡把皇帝皇後的事閒話下酒的不在少數。饒是寶釵，也隱約聽到過幾句。
皇帝甚至還為此罰過幾回人，說的人倒也少了些，但話已經傳出來了，黛玉本就多心，倒越發愁上加愁。
寶釵想到個念頭，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不該說出口。這對於普通的夫婦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對於情投意合的小夫妻說出來難免顯得傷人。
思量再三，她到底還是說了：“要不就循著這方向細查查，宮裡的禦醫不能擅問，不妨從外頭請個大夫，興許能聽到些真話。若真沒子女的緣分，不能得子……我對著你說句掏心挖肺的話，你可彆惱……”
“我已經猜到你要說的話了……”黛玉強笑了笑，未免顯得有些難堪且淒涼：“這招我們太太原先就用過。她從前失過一個孩子，因此重重病了一場。後來病蔫蔫地不能成事，就尋了個年輕貌美的良家子，想為我們老爺聘為良妾，等她生了孩子，就抱到自己房裡。一則是代她服侍，二則也是彌補自己失子的苦痛。這事後來成了，她明麵上為老爺高興，但我卻知道，她痛的不能自已，每每咽淚裝歡，都是在勉強為難。其實我也知道，這是個好法子，但我實在做不到……”
做不到把其他人送到皇帝跟前。她就是這樣刻薄又小心眼，既然是應允了的一生一世，就不願意與人分享。
說來真是奇怪。當初賈敏教她，這世道最女子從來嚴苛，哪怕身為正室嫡妻，也得想著周全諸事，既不能失去丈夫愛意，也不能拋卻手中權柄。把一切握在手裡，屆時通房、妾室自然都不足為據。
沒遇見皇帝之前的十四年，她都是這麼長成的。學習著如何做個周到圓融的正妻，告訴自己不可善妒，妾室、通房皆是尋常。她早習以為常了，可就是這麼突然，十五歲的時候皇帝盛大強勢地擠進她的生命，許她一心一意，允她六宮無妃。
她忽然就變得貪心再貪心，把從前習以為常的事儘數拋卻，變成了一個善妒的人。
黛玉忍不住拿帕子捂住臉，滾燙的淚珠落下來。
“我不願意這樣……”黛玉哽咽道：“可嫉妒把我變得這樣醜……”
她才發現，原來過於濃烈的歡喜會讓人變得醜陋，因為誰都無法置身之外，風輕雲淡地當個旁觀者。
當夜皇帝過來，見她神情懨懨，便笑道：“我領你去看個好玩的。”
皇帝領著黛玉回了紫禁城，登上神武門角樓。元旦無宵禁，百姓們都在慶祝新年即將到來，穿梭而行的人，個個臉上都洋溢著高興。角樓很高，從上往下望去，能看見輝煌富麗的京城。燈火通明的時候，像一條璀璨蜿蜒的巨龍，盛大得讓人熱淚盈眶。
有百姓發現角樓上站著人，不知是怎麼猜到的，竟對著角樓叩拜起來。一開始隻是一兩個，後來漸漸地就聚成了一圈。黛玉第一次麵對如此盛況，下頭聲音雜亂而高昂，細細分辨，能聽出各種不同的聲音。
“皇上、皇後鴻福齊天，萬載千秋！”這是請安的。
“皇上惠澤天下，叩謝皇上萬歲！”這是跪謝皇帝治國有功的。
“皇後娘娘千歲！娘娘儉感蒼天，分解暑湯藥救百姓水火，乃萬民表率！”竟還有誇讚她的！
黛玉又驚又喜，連日來的憂愁煩悶都暫時散去了。不敢相信地看向皇帝：“怎麼……”
“沒聽錯，你想著百姓，百姓自然也想著你。”皇帝引著她往下看：“瞧瞧，百姓多愛戴你。大慶可好些年沒出個讓人信服的皇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