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畿城外, 有女天子很多年前就準備好的溫泉山莊,或者準確的說應該用防禦塢堡來形容更合適。
那塢堡隱在京郊一座四絕孤峙的山上, 有溫泉流經,於山林坡澤中若隱若現, 皎潔的圓月為尖頂蒙上了一層銀色的薄紗,宛如一位孤冷出塵神秘佳人。走過層層複雜的路線,祁和一行人終於進入了真正的塢堡,看到了高聳入雲的大門在眼前拔地而起, 有甲士戰列在高牆之前, 進行著嚴密把守。
塢堡外圍還搭配有最常見的門樓、角樓以及樓櫓,每一個高處都還有望孔與射孔, 將易守難攻的軍事堡壘詮釋到了極致。
女天子隱在車上,以防萬一還戴上了兜帽, 現在知道她還活著的人還是並不多,她也沒準備現在就暴露出來。
掀開車簾, 露出臉去的隻有祁同和司徒器。雖他倆出現在人前的時日不多,卻已經有了不小的威嚴與群眾基礎。站在望樓上的甲士看到他們二人後,便敲響了銅鑼,讓門下的甲士緩緩打開了大門。露出了門內炊煙嫋嫋,阡陌縱橫的彆樣世界。
由外至內,分彆是甲士、田民、仆從以及主人的住所, 還有散落在各處的兵器、鐵器、手工陶瓷等作坊, 儼然便是一個自成一國的小世界。
這樣的塢堡在大啟隨處可見, 最早誕生於前朝, 是用來防範蠻族入侵的私人武裝。
祁和上學的時候,學過一些有關於塢堡的曆史,甚至被教授要求寫過有關於塢堡的相關論文。有人寫曆史,有人寫演變,甚至還有人寫塢堡的理論改良與應用。
祁和穿越來之前,還沒有寫完他的論文,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從哪裡入手,才能夠讓教授眼前一亮。
現在,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大啟對於這些地方武裝割據也曾嘗試著進行過削弱與拔除,可惜收效甚微,到了女天子這一朝更是讓這種私人武裝力量膨脹到了極限。不隻是各地諸侯藩王世家可以擁有,連普通的地方紳豪都躍躍欲試,建起了小型塢堡。
祁和學到的曆史上說,這是女天子縱容屬臣、無力控製國內局麵的象征之一。但祁和現在卻覺得,這是女天子早就在為自己準備的一步棋。
唯有將樹葉藏在森林裡,才不容易引起警覺。
而縱容了這些塢堡不斷的建立,不僅方便了女天子為自己準備後路,也方便了在未來當武帝聞湛上位之後,以此為由對奸商貪官進行的大麵積抄沒。
這些地方塢堡最終都會被朝廷收攏,成為掌握在中央手上的武裝力量,可以說是一舉數得。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同樣的一件事,換一個角度去看,會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以前祁和總把女天子往簡單裡去想,現在,他看女天子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自有深意。
好比……
“您是故意讓王賢誤會的!”
此時他們一行人已經進入了塢堡,女天子拉著祁和單獨去了書房,她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問題,不問完,今天都睡不著的那種。
薑老夫人年事已高,已經先去休息了。
大廳裡隻留下祁同和司徒器麵麵相覷,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個人說,啊,今天天氣真好;一個抬頭看了眼突然被一片烏雲半遮住的月亮,昧著良心說,是啊,天氣真好。
書房裡。
祁和終於想明白了,不管是王姬,還是王賢,他們最初覺得祁和才是女天子所生之子的信息來源,就是他們偷聽了女天子那一日與祁和瘋瘋癲癲、似是而非的對話。除此之外,他們其實都沒有任何直觀的證據能夠證明,但他們就是對此深信不疑,甚至連祁和都差點信了太子聞湛不是太子的事。
當然,祁和倒沒有腦洞那麼大的覺得自己才是天子的孩子。
畢竟她娘薑嘉婉與女天子關係再好,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宮中。或者說,如果按照這個故事裡的邏輯,女天子自己都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在宮中受苦,她怎麼舍得讓表妹的孩子來代替呢?至少以女天子的性格來說,她很難做出這種事情。
女天子充滿深意的看了眼祁和,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關切的問:“王賢還與你說了什麼?”
“他一直在試圖用各種證據證明,我是他的孩子。”憑空尋找證據很難,但如果是從結論往回倒推,卻會有很多證據就這麼冒了出來,不管它是不是真的,都看上去像是真的,“他還說他快要找到當年送孩子出宮的奶娘了。”
祁和差點都被王賢說服了。
祁和雖然是胎穿,但卻有著所有嬰兒剛出生時都會有的毛病,在剛一開始,他是看不清楚人,也無法準確分辨出聲音的。很快他阿娘薑嘉婉,就徹底取代了他印象中那個有關於阿娘的模糊輪廓。
這樣的認知,讓祁和動搖過一段日子。不過,他又想到了其他的理由。
如果他是被換的,那麼在他被帶走的時候,肯定會有另外一個孩子要立刻取代他。他不可能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但從始至終,就隻有祁和一個嬰兒而已。
最主要的是,女天子和薑嘉婉要怎麼做到同時懷孕、同時產子呢?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也許真的就有這樣的巧合,而女天子的計劃是基於巧合而展開的。但祁和還是不太願意去相信以女天子的性格,她會同意讓表妹的孩子代替自己的孩子受苦。
“那個奶娘也是您安排的障眼法吧?”祁和做出了這樣大膽的猜測。
女天子卻暗暗握緊了自己的手,她的頭又開始痛了,眼前一陣恍惚,卻努力咬牙撐了過去。這比在宮裡的時候難多了,因為在皇宮之中她從不會忍,感覺到疼了就真的任由自己瘋一陣子,說實話,那種玄而又玄的感覺會讓她暫時忘記各方壓力,還挺好的。
但現在不行了,她不能再讓天子瘋了的傳言傳出去。在被祁和扶著吃完藥丸之後,女天子又休息了一下,這才咬牙對祁和道:“不,奶娘不是。”
“!!!”所以,還真的有孩子被送出了宮?
女天子對祁和的猜測依舊是那個態度,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她隻是死死盯著祁和,不想錯過任何部分:“繼續說王賢。”
她對王賢真的很在意,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但肯定不是因為愛情,祁和從女天子眼裡已經看不到她對王賢的喜歡了。
祁和把他從王賢那裡知道的,都一股腦的與天子說了出來。
女天子點點頭,心中終於有了數。果然是他啊,女天子以為她在確認了這個結果後會感到痛苦的,但事實上卻是,沒有,她隻感覺到了一陣陣的如釋重負。
終於可以不用搖擺不定,不用自我質疑,她隻要狠下心去做就可以了。
“陛下?”祁和小聲喚了一聲。
“無礙,天色已經不早了,阿和你先去休息吧,有什麼我們都可以明天在說。”女天子這樣對祁和道,臉上掛著不似作偽的溫柔與笑意,“或者你還有什麼想問的,也可以繼續問。”
祁和搖搖頭,他沒啥想問的了,就算有,暫時也想不到了。
然後,祁和就退下了。
在大廳,祁和找到了司徒器,祁同已經不知道何時走了,祁和悄悄在心裡鬆了一口氣,他有些時候真的不想應對與人客氣的場麵,他可以應對,卻不是很喜歡。能避免一次算一次。
司徒器上前,自然而然的關心起了祁和:“你感覺怎麼樣?”
“衝擊很大,我大概需要一段消化時間。”祁和對司徒器實話實說。
“介意消化的時候加我一個嗎?”
祁和笑了起來:“你來能乾嘛?”
司徒器再一次說了之前的那句玩笑話:“加油打氣。”
每每聽到一個故人說出很現代的詞彙,都會讓祁和忍不住愣一下,想想這些若被曆史寫下,後世的史學家肯定要頭疼了,古人也知道加油?知道打氣?他們加的什麼油?總不能是95、97。當然,想一想這一切的萬惡之源是自己,祁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就像那個至今未解的宛如wifi接收器一樣的青銅器一樣,現代人總會辦法去理解的。
司徒器把祁和送到了祁和的房間,在這座塢堡裡,祁和有自己單獨的一座小院,與青山綠水為伴,特彆適合閉關。
去月和霜月也都回到了祁和身邊,連他住的地方都與他在雍畿祁宅的風格相差無幾。當祁和躺在一片紗幔之後時,甚至有一瞬間的錯覺自己還在京中,
他喊來去月與霜月詢問了一下彼此的情況。
兩個婢女知道的其實也不多,她們是在雍畿城還沒有發生動亂時,就隨女天子一行人離開的。去月始終被女天子所信任,畢竟祁和當年為了一個婢女不惜反抗兄長的事情,很是傳了一段時間。
霜月則自願遮住雙眼、捆住手腳,才與她們一同來到了這裡。
去月總算有點相信霜月了,她雖然是謝望派來的,但當她效忠祁和的那一刻起,祁和就是她心目中的最高指令了,哪怕是謝望也再沒有辦法逾越。
“太子殿下呢?”祁和問。
“太子殿下去接王姬殿下了。”
女天子也並不能事事都料事如神,她不是神,無法安排到方方麵麵。在女天子一開始的計劃裡,她以為祁和與王姬會一直被關在一起,她沒能料到駙馬對王姬的感情那麼深,竟然真的會去宮裡救她,並成功了。
但不管如何,女天子還是希望他們能夠一家團聚的,司徒器和傅倪要負責帶回祁和,自然就隻能由太子去想辦法帶回王姬。
祁和點點頭,不管王姬和太子之間如何,至少在女天子眼中,他們都隻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