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竹不見了。
就像是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在那個雨夜之後,無論是學校還是家裡,都沒有陸清竹的身影。
他急衝衝地衝進教師辦公室詢問班主任陸清竹的下落,得到的回答卻是對方已經辦理了休學手續,就連在老城區的房子也被租了出去。
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沒有找到陸清竹的蹤影。
沒來由地, 他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林錦陽開始頻繁地做一些奇怪的夢, 不是火災也不是那場黃昏的噩夢,而是有關於他和陸清竹的點點滴滴。
像是他人生的另一次延續,夢裡的他沒有和陸清竹成為同桌, 形同陌路的兩個人彼此保持著陌生的距離。
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開始注意到了這個兔子一樣雪白柔軟的人。
那人清秀溫柔的五官, 纖細輕盈的腕骨, 亦或是在教師辦公室無意間瞥見的端正字跡, 每一樣都深深地吸引著他, 就好像一隻寂寞了半個世紀的鯨魚,在淩晨夢醒時分遇見了和他唯一契合的星光,深藍海水瀲灩蕩漾, 靛藍夜空星光凜冽,那樣清涼、沉湎的淪陷感,整片海洋似乎都在因為彼此的相遇而悸動震顫。
於是他揚起巨大的尾鰭, 溫瀾海水卷起波濤,盛大的白色浪花絢爛盛開,為星辰獻上盛滿明亮月光的海浪。
那個遲鈍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 他那些自以為精心策劃的偶遇,那些難言的忐忑和遲疑,全部都被他看在眼裡。
他眼裡極力隱藏的愛慕和憧憬,無論怎樣偽裝都會被他輕易看破。
【陸清竹,你喜歡我吧】
簡單的八個字在他的唇間輾轉,微微清亮的質感,沁出梔子沉湎的香味。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等著那個兔子一樣可愛柔軟的人慢慢落進他的圈套裡。
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原來有一天,他這樣的人也會奢望‘喜歡’這種東西。
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冰冷的冬夜化為泡影。
陸清竹不見了,哪裡都找不到他。
他像瘋了一樣到處找人,可還沒等他找到,他就死在了那場人為策劃的火災裡。
林錦陽渾身冷汗地醒了過來。
他的手裡攥著那對沒有送出去的鉑金戒,嶄新的銀亮光澤,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他起身去了對麵,從他認識陸清竹開始,他從來沒有造訪過陸清竹的家。如今站在門前,他伸手推開那扇陳舊的房門,大概是因為準備出租,房門沒有鎖上,輕輕一擰就能打開。
他開門走了進去。
陸清竹的房間被翻得一塌糊塗,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一疊白紙,有一個信封從夾層裡掉了出來,裡麵除了幾張照片,還有一張紙條。
林錦陽的視線落在了紙條末尾,那個落款的名字上。
蘇汐。
林錦陽衝了出去。
趕到醫院的時候,眉眼溫婉的少女捧著一本書坐在床上,透明的藥液順著點滴慢慢流進她的身體。
他走了上去,把那幾張他低頭和陸清竹接吻的照片丟在蘇汐麵前。
“蘇汐,陸清竹去了哪裡。”
蘇汐抬起頭望向床邊的少年。
和記憶中毫無二致的冷戾五官,那樣咄咄逼人的冰冷語氣,讓她忍不住想笑。
“我答應了陸清竹,不會告訴你他在哪裡的。”蘇汐低頭慢慢摩挲著湛白的紙頁。
剛買的新書,紙頁的邊緣鋒利得像削薄的刀片,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劃傷。
“畢竟是他主動找到我,說願意捐獻骨髓,隻要我能夠幫他擺脫你。”
“你說謊!”沒等她說完,麵前的少年突然一拳砸在床邊的牆壁上,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嚇得她微微一怔。
氣急敗壞了嗎。
林錦陽,你還真是有夠喜歡陸清竹啊。
“林錦陽,我一個身患絕症的人,有必要因為這種事和你說謊嗎?”蘇汐笑著抬起頭,“愛情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你情我願,隻有蠢貨才會把戀人間的蜜語甜言當作山盟海誓。”
“陸清竹不過是不想失去你這個唯一對他好的人,所以才一直遷就你包容你。像他那樣的人,不管是誰給他一點甜頭他都會眼巴巴地抓著不放吧。”
蘇汐慢慢撕下了手裡的那一頁紙,典藏版的名著,從此恐怕再也沒有收藏的價值了。
她抬手把書扔進了床邊的垃圾桶。
“林錦陽,你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再清楚不過吧,你以為,誰能承受得了你這樣讓人窒息的愛情。”
“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去問問隔壁市八中高三六班王昊,當初如果不是陸清竹的糾纏,他也不至於在一中待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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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猜到了李榮強會把交給蘇家,也猜到了自己即將遭遇些什麼。
比起上輩子的狹窄房間,這間潮濕黑暗的地下室更加可怕,安靜得像是一個囚禁怪物的牢籠。
他被關了進去。
狹窄的地下室沒有電燈,除了一張床外隻有固定在牆上的兩個鐵鉤,上麵連著手指粗細的鐵鏈。
這種房間,很久以前是馬戲團用來馴服傷人的野獸,那些凶猛的怪物不肯屈服,所以馴獸師就會把它關進不見光的地下室裡用鐵鏈鎖住,那些沉重的鐵鏈全部都是用生鐵做的,表麵一沾雨水就會生鏽,拴在腳踝上沒過多久就會刺進皮膚,越是掙紮就越是痛。
上輩子看到那份配型報告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件事和蘇汐脫不了乾係。隻是他沒想到,比起上輩子的欺騙,這一次,蘇汐直接把他關進了這種地方。
不見光日的地下室,就連正常人都忍受不了黑暗和孤獨的侵蝕,更何況是一個中度抑鬱症患者。
遲著雙足蜷縮在燈光觸碰不到的角落,陸清竹疲憊地垂著眼,低頭虛弱地喘息著。
地下室的牆壁上有一方狹窄的小窗,窗外種著大片大片蔥鬱蒼翠的梔子,時值二月,葳蕤的枝葉間綻出密密麻麻的嫩白花苞,低垂的花蕾在雨水洗禮後愈發乾淨。
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終於停了,久違的陽光破開烏雲,在漆黑的地下室裡落下一束稀薄的光。
大概是花快要開了的原因吧,潮濕的空氣裡彌漫著梔子花清新甘冽的味道,香氣滿盈心脾,繾綣微甜的味道讓他漸漸困倦。
深藏在地底的囚室沒有晝夜,唯一的一方小窗被茂盛的梔子遮擋得嚴嚴實實,他昏昏沉沉地蜷縮在潮濕的黑暗裡,醒過來的時候總是分不清囚籠外的天空是白晝還是黑夜。
蘇家的醫生每天都會進來給他打針,從一開始嘔吐頭暈到後來的虛弱無力,他總是這樣,醒醒睡睡,因為藥物的排異反應,乾澀的喉頭總是彌漫著鮮血的腥鹹。
他太累了。
他撐不下去了……
耳朵裡的那個聲音越來越響了,惡魔般窸窣的低語,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在自己被關進來之前把自己被家暴被強迫捐獻骨髓的證據寄給了公安局。厚厚的一遝,從十年前噩夢開始的那一天到如今,那上麵記錄著他每一場輾轉難眠的噩夢,身上的每一道傷痕,心底的每一次身不由己。
他把自己殘忍地開膛破肚,淩遲一般,從自己冰冷凋敝的軀殼裡剝離出孱弱瀕死的靈魂,自我剖析著細數每一道未愈的傷痕。
他的抑鬱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整日整日的頭痛,偶爾無聲地咳血。
那個和他擁有相同麵孔的怪物盤踞在他的腦海中,用那雙冰涼滑膩的手找出他身上每一處傷痕,每找到一個破綻,鋒利的指甲就會嵌入皮膚撕扯開鮮血淋漓的濃烈腥紅。
他伸手觸摸著自己背脊上縱橫交錯的傷痕,黏膩的鮮紅浸染手心。
霧氣彌漫的深夜,林錦陽曾經抱著他,俯身用滾燙的嘴唇親吻這些帶給他傷痛的疤痕,如今,慘白的皮膚浸潤著鮮血,每一道傷痕都被他重新撕開,滴滴答答往下淌著鮮血。
那些曾經隱隱作痛血肉猙獰的傷口,鮮紅醜陋的疤痕,如今更疼了,像是有誰撕開他的皮肉灌入滾燙的岩漿,極度腐蝕性的疼痛,屍骨無存。
他太疼了,疼得他不想再掙紮,不想再睜眼,可那些漸漸流血化膿腐爛生蛆的痛,卻一遍遍刺激著他脆弱不堪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