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戳破(2 / 2)

南北雜貨 報紙糊牆 16363 字 8個月前

四娘並不認為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對,那馮狗兒的耶娘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若是就這麼讓他們把人給帶走了,將來找不回來怎麼辦?

可是在見到自家阿兄之後,她心裡又開始有點不確定起來,萬一她真的做錯了怎麼辦?萬一阿兄也說她做得不對怎麼辦?

“你做得很好,先把人留下來是對的。”這一天晚上,羅用從許家客舍回來以後,摸著四娘的頭發這般說道。

“嗯!”四娘點點頭,心裡高興了,可眼眶不知道怎麼的竟然紅了。果然還是阿兄最好了,他們都說她做得不對,說她強出頭,隻有阿兄誇她做得對做得好。

羅用原本還想多說兩句,見她這幅模樣,一時便也作罷了,還是先搞清楚那馮狗兒耶娘的事情再說吧。

那一對夫婦若是果真有心想要接馮狗兒過去與他們一起生活,自然不會因為四娘這三言兩語就改變主意,若是果真這般容易就能改變主意的話,那馮狗兒就算去了他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羅用這兩日先安排好了杜仲膠生產的事,然後便著手讓人出去打聽那馮狗兒耶娘的消息,當天便有消息傳回來,言那夫婦二人此時便在離石縣中。

至於這夫婦二人這些年究竟在哪裡生活,做些什麼營生,一時卻是探聽不著,羅用正想著是不是要動用一點關係的時候,有人就主動給他送消息過來了。

來人乃是陳大,陳七的兄長,是個販鹽的商販,當初羅用從他弟弟陳七那裡買來彭二與王紹兩人,過程不甚愉快,那陳七當時還撂過狠話,後來陳大雖然上門道歉,但羅用在心裡還是提防著陳家兄弟幾人,怕他們在背後給自己使絆子。

現如今從這陳大的態度看來,對方倒像是要與他緩和關係的樣子。

“……那黃二乃是定胡人,早年家貧,娶不上媳婦,後來娶了你們村馮狗兒的娘,聽聞這馮狗兒的娘也是個能乾的,兩人合力做了一些小買賣。”

“前幾年那黃二的姊夫在嵐州合河開了一家酒肆,他們夫婦二人便去了合河,這些年都沒再回來。”嵐州就在石州上麵一點的地方,合河的地理位置與孟門關有幾分相似,都是黃河邊的一個港口。

“酒肆?”一聽對方是開酒肆的,羅用心中便有些生疑,畢竟許家客舍的飯菜好吃也是出了名了的,那夫婦莫不是在打這個主意?

這馮狗兒整日在許家客舍那邊進進出出的,給許家人幫幫忙跑跑腿,每日總能混個肚兒圓,時常還能給馮阿婆帶回去一些,那黃氏夫婦莫非是聽聞了這件事情,才想著要把馮狗兒給弄過去?這麼大的孩子,也能給店裡幫忙了,若是再能問出一兩個菜譜……

“不錯,那黃二的姊夫姓胡,胡記酒肆在合河也算有些名氣。”陳大得意道:“我從前去合河的時候,便在那胡記酒肆見過這夫婦二人。”

“陳大郎著實好記性。”羅用奉承道。

“那自然,彆的不敢說,若說這眼力記性,整個離石縣的商販加起來,也沒幾個能比得過我。”陳大倒也不謙虛,他接著又說道:

“這黃二夫婦在那胡記酒肆幫忙賣酒,每月倒也掙得些許錢財,不過前些時候,我聽聞他們夫婦忽然跑來你們村要把那馮狗兒接走,心中存了疑惑,便找幾個相熟的打聽了一番,倒是果真被我打聽到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羅用知道,正題來了。

“那黃二上個月叫人給騙了。”陳大壓低聲音道。

“竟有這事?”羅用吃驚道。

“踩了套了。”陳大伸出食指在桌麵輕點兩下。

“什麼樣的套?”羅用好奇道。

“倒也不是什麼高明的圈套,不過就是因著一個貪字。”陳大搖搖頭,接著說道:“那一日,有一個胡商被人從賭坊中扭出來,言他若是還不起賭債,便要剁他一個手掌,那胡商討饒,言自己手裡還有一批好貨,乃是從西域來的葡萄美酒,可以用酒抵債,結果那賭坊的人卻是隻認錢不認酒,雙方在街上起了爭執,引得好些人圍觀……”

“結果那些酒就被那黃二買了?”羅用搖頭,這麼糙的套路竟然也能騙得了人。

“可不止他一人花錢買了,隻不過是這黃二買得最多,當時他那牛車上剛好有一筆貨款,全花了,結果買回去一看,一壇壇的,全是水。”陳大也是搖頭。

事情說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黃二把他姊夫店裡的貨款拿去買了假酒,回去以後對他姊夫怕是沒法交代。

這時候突然又打起馮狗兒的主意,大抵是想把馮狗兒送給他姊夫抵債?就算問不出什麼菜譜,以馮狗兒的年紀,也能幫酒肆乾活了,旁人若是問起來,便說他在姑父店裡幫忙,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

羅用謝過了陳大,又請他吃了一頓飯。

對於陳大的話,羅用是相信的,因為對方沒有任何理由欺騙戲弄自己,除非他不想繼續在這離石縣做買賣了。

然後第二天一早,羅用便趕著驢車往離石縣城去了,自打修了這水泥路以後,五對這頭大毛驢拉著一輛木板車一個人,走在這平整的水泥路麵上,簡直跟玩兒似的,走了一路也不見它有什麼吃力的模樣。

這天中午,羅用在王記酒肆置辦了一桌酒席,讓人去請那黃二夫婦過來吃飯,言是四娘魯莽,自己要與他二人當麵賠罪。

那黃二夫婦聽聞了這件事,心中也隱隱有些不安,生怕自己的目的被那羅棺材板兒給戳破了,可是再一想合河距離這離石縣也是頗遠,那邊的事情,這邊的人根本不清楚,於是便大著膽子去了。

仔細想想,那塊棺材板兒再厲害又怎麼樣,為了他那寶貝妹子還不是照樣要服軟,雖然外麵也有傳言說這羅三郎很是照顧村中老弱,對馮狗兒尤其關照一些,但也隻是關照而已,畢竟非親非故,事關自家親妹名聲的時候,他定然也該知道要如何決斷。

這般想著,這夫婦二人心中便安穩了,大大方方應邀赴宴去了。

這一日中午,王記酒肆的生意比平日裡也是格外好一些,不用說,好些人就是過來瞧熱鬨看現場的。

待這夫婦二人來到王記酒肆,那羅三郎果然十分客氣,又是招呼又是賠罪的,言自家四娘莽撞,還請他二人莫要見怪,雲雲。

見他這一番作態,黃二夫婦心裡的防備便也全然放下了,以為羅用這就是跟他們服軟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把馮狗兒爭取過來,於是那馮狗兒的娘親又說了自己如何如何想孩子之類的話,黃二也表示自家現在的經濟條件好了,並不介意多養活這麼一個孩子。

事情發展到這裡,廳堂中那些假意飲酒吃菜,其實一個個都豎著耳朵仔細聽的那些人,便都以為今日這事八成是沒有什麼看頭了。

他們原本還以為羅三郎要狠懟這一對夫婦,沒想到竟是這般,著實無趣得緊。

“羅某卻有一事不明。”這時候,隻聽羅用對那夫婦二人言道。

“何事不明?”黃二夾了一塊東坡肉放到嘴裡,彆說,這王記酒肆的飯食也是不錯,方才他儘顧著說話了,坐了這麼久都還沒有吃上幾口飯菜呢。

“你二人既是有心想要接了馮狗兒過去,因何之前不來,偏要待家中走了黴運才來。”羅用這話一出,廳堂眾人反應各異,有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還有暗自撫掌叫好的,很多人紛紛都把視線往他們這一桌投了過來。

“甚,甚的黴運?”黃二那一口東坡肉還未來得及咽下,便被羅用給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當時麵色大變,呐呐不知所言。

“羅三郎何出此言?可是誤信了什麼謠傳?”那婦人瞧著反倒還鎮定幾分。

“我聽你們合河那邊的人說,你這夫家前些時日在街上買了一批用清水冒充的葡萄美酒,用的便是他姊夫店裡的貨款,不知這消息可是誤傳?”羅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清酒,笑盈盈說道。

老底都被人給戳了個對穿,那婦人麵上這時候也繃不住了,於是她便起身道:“羅三郎這一頓飯明麵說是賠罪,實際上不過就是想要為難我們夫婦,為你家四娘正個名聲罷了。”

說完,她拉起自家男人就要往酒肆外麵走去。

羅用哪能由著他二人這般輕鬆便走掉了,在他們西坡村鬨完了事,現在拍拍屁股就想走?門都沒有。

隻見這時候從外麵走進來幾個黑狀漢子,將這酒肆廳堂的大門堵得死死的。

“你們這是要作甚?”那婦人這時候才終於慌亂起來。

“我就是想問問你二人與那胡記酒肆的店家是如何商議,可是答應了他們拿那馮狗兒去抵債?”辛辛苦苦跑這一趟離石縣,演了這麼一場戲,這廳堂裡麵還有這麼多觀眾呢,羅用怎麼能讓這一場好戲草草落幕。

“何來抵債一事,你們定是聽信了什麼子虛烏有的謠傳。”這婦人這時候倒也不敢說羅用誣賴他,隻說他是誤信了謠言。

“是不是謠言,公堂之上自有明斷,依我看來,你二人分明就是要略賣了我村中那馮狗兒去與人抵債,你二人若是冤枉,縣令自會給你們一個公道。”羅用說完,略一抬了抬下巴,他的那些弟子便幾步走上前去,將那黃二夫婦二人給扭了。

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去往縣衙,街上好些看熱鬨的,前兩日還聽人說羅四娘對這馮狗兒的娘親甚是無禮,今日怎的他二人就要被扭去見官了?

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這夫婦二人竟是在合河那邊欠了錢,想略了那西坡村的馮狗兒去與人抵債,當即便有人將唾沫啐到那婦人麵上,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這蛇蠍心腸,也配為人母。

塗縣令這時候正在公府之中,見羅三郎親自扭了人來,事情也說得有理有據,當即便把人給收押了,嚴明此事還需徹查。

之後他又將羅用請到後衙,與他說了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話:“那婦人既是馮狗兒生母,又如何能斷他略賣?彆說那娃娃現在還好好的在你們西坡村,即便是已經被帶去了合河那邊,送去了胡記酒肆,也是斷不了略賣的,他們這兩家本來就是親戚。”

“我知。”羅用歎了一口氣,他又何嘗不知,大唐的律法中雖然明文規定,父母長輩強賣自家兒孫亦是略賣,同樣也要判刑,但實際上,賣兒賣女的人不少,被判刑的父母卻是聞所未聞。

他今日這一番作態,不過也就是為了造個勢而已,搞個小轟動,消息才能傳得更快一些,也免得他家四娘一直被人說閒話。

“不過此二人行為卑劣,三郎放心,我定會給他們一些教訓。”塗縣令也看不上那兩口子,但是判那當親娘的略賣,卻是不能的。

孝這一個字,如有千斤重。孝道在這天底下之所以能這麼有市場,原因無非就是兩個,一來兒女天然就對自己的父母有親近和感激的情感,也願意孝順他們。

二來就是權力與秩序,所謂孝順孝順,莫要忘了後麵還有一個順字,兒女順從自己的父母,百姓順從自己的君主,這便是這個社會的秩序。

這一天傍晚,羅用幾人回到村裡的時候,好些村民都已經聽說了這件事,大夥兒這時候都聚在村口呢,就想從羅用那裡聽個準信。

“三郎,那馮狗兒的娘親,果真是想騙了他去與人抵債?”見羅用回來,幾個村民馬上就圍了過來。

“聽了合河那邊傳來的消息,便是這般說,具體情況塗縣令那邊還要徹查。”羅用回答說。

“沒想到竟是這般。”村人欷歔不已。

“我還道她是個好的,著實是沒想到啊……”

“怎麼說也是她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啊,因何能狠得下這個心?”

“倒是我等錯信了她。”

“……”

羅用聽了這一番話,心中隻覺沒勁得很,都到這時候了,還給自己找借口呢。

當時村子裡的人為什麼更傾向於讓馮狗兒跟他那娘親離開,還不就是把他當成了村裡的包袱,不想平白擔上這麼一個責任,於是就想把他往外推。

那婦人現如今在何處生活,做的什麼營生,村子裡的人統統都不清楚,那麼草率就想讓馮狗兒跟她走,說什麼親娘總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其實不過就是他們給自己找的借口,歸根究底,還是因為馮狗兒的存在對村子裡這些人來說是個麻煩,需要他們付出錢糧和精力去照顧。

“諸位下次莫要再犯糊塗了。”羅用歎了一口氣,對他們說道:“咱西坡村的老弱,咱西坡村的人若是不想管,難道還能指望彆人來管?”

“三郎啊,這……”有幾個村民開口想要說點什麼,一時間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咱這村子裡這麼多戶人家,可是養活不了一個馮狗兒?”

羅用其實也不想當麵跟這些相鄰說這麼重的話,但這一次的事情實在是太讓他失望了,一個村子這麼多大人,關鍵時候竟還要四娘一個小丫頭站出來說話,最終害她徒惹一身是非不提,這些人竟然還認為四娘做得不對。

四娘的做法雖也不是頂好的,但她至少還知道要護著馮狗兒,村裡這些大人倒好,一個個都想著往外推。

不想再留在這裡與這些人多說什麼,羅用這便打算回自家院子去了,一個回頭,卻見那馮狗兒就在路邊上蹲著。

羅用走過去問他:“蹲在這裡作甚?可是吃過晚飯了?”

“並未。”還孩子撅了撅嘴,揉揉眼睛說道。

“走,去我家吃飯。”羅用伸手把他拉了起來,這馮狗兒與五郎差不多大,五郎這兩年長了不少,馮狗兒依舊還是瘦瘦小小的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月底啦,營養液不要留著過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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