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位考了五十九分的小郎君,這一天晚上挨了他老爹的一頓胖揍,第二天一早就出門去了,讓仆從把馬車趕到他一個鐵哥兒們家門口,又讓看門的幫他把人給叫了出來。
“你今日怎的這般早?”他那哥兒們早飯吃到一半就匆匆忙忙跑出來,問道。
“你上來,我有話跟你說。”這五十九分說道。
“甚?”他那哥兒們依言上了馬車。
“相比你也聽聞了昨日之事。”待對方上了車來,這五十九分歎了一口氣,對他說道:“你的課業成績比我也好不了多少,這回想來也是夠嗆。”
“唉……”一說到這個話題,他那哥兒們也開始歎氣了,他父兄昨晚就已經跟他提起這個事了,今日剛好又輪到他們班上算術課,這回是想躲也躲不了。
“這麼做雖然有點不合適,不過……”那五十九分從自己的衣袖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試卷,塞到對方手中。
“這……”他那哥兒們瞅著還有幾分猶豫的模樣。
“你也彆靠滿分了,隨便得個八、九十分的,莫要挨揍就好。”五十九分對他的鐵哥兒們說道。
“嗯!”他哥兒們感動了!十分鄭重地收下了這一份試卷,然後在去往太學的路途之中,兩人就在車上仔仔細細地把這一張試卷給研究了一遍。
待到這一日他們開始上算術課的時候,這哥兒們果然就看到那年紀輕輕的羅助教捧著一疊試卷進來,然後又將這些試卷分成幾份,讓前排的同學往後傳。
這哥兒們心如擂鼓,手心冒汗,人生第一次作弊,他感到非常非常地緊張!
待到終於拿到了卷子,提起筆來正欲答題,卻發現有些不對,他今天早晨看到的那一份試卷,第一個計算題分明是12+7=?再看這時候他手上這份試卷,第一個計算題卻是19+9=?
不一樣?!!!
這哥兒們隻覺自己胸中的鼓點子敲得更激烈了,勉強按捺住慌張的情緒,仔細把這一份卷子從頭到尾查看了一遍,果然不一樣,一題都不一樣!
這時候再去看那案首,隻見上麵那一行大字寫著:貞觀十一年十一月太學算術考試第一旬(2)。
(2)!竟然是(2)!
也對,有(1)就有(2),要不然那個(1)是乾嘛用呢?
嗚嗚……完了……都完了……
在太學這四個班級裡麵,昨天那個班級的基礎是最差的,所以羅用在給他們出題的時候,難度也設得最低,今日這一份試卷,難度稍微就往上麵提了一點點,並不多,但也足夠讓一些學渣哀嚎了。
其中最難的依舊是最後一道應用題,兩個村子合修一條水渠,根據每個村子灌溉麵積不同出工,其中一個村子出工少了,就拿錢來抵,與那龜兔賽跑的題目也是異曲同工,很多學生遇到這樣的題目就抓瞎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這個班級還是出現了兩名滿分,羅用當即一人發給他們十個竹簽子,每個竹簽子能吃一頓飯,在接下來的兩個月時間裡,他們隨便什麼時候過去消費都可以,隻要是鋪子裡有的東西,任點。
另外還可以帶人過去,隻不過帶過去幾個人,每個人每頓飯都要消耗一根竹簽子,假如說明日有人帶了九個朋友過去,加上他自己就是十個,那麼他這十日的早飯,就等於是全部吃完了。
“謝大郎,明日我們一同去阿姊食鋪吃早飯吧?”那謝大郎平日裡人緣不錯,今日他又考得了滿分,班上便有幾個學生湊了上去。
“想吃?”謝大郎笑道:“你們自己考去吧。”
“誒……小氣。”那滿分若是果真那麼好考,他們肯定就自己考了。
然後第二天早上,那謝大郎就帶著老婆孩子上阿姊食鋪吃早飯去了。
這時候的人結婚早,十幾歲就成婚了,很多人不到二十就已經為人父母,所以在他們太學,很多學生其實都有老婆孩子,拖家帶口出去吃個早飯,再正常不過了。
“不知羅助教可與你們說過此事?”剛去的時候,那謝大郎還有點擔心羅用跟鋪子這邊沒有充分溝通好,心裡還想著實在不行就自己掏錢吃一頓好了。
“哎,說過了,你們這是幾位?”許大郎長子聽聞,連忙過來招呼他,羅大娘這幾日沒少叮囑他們,對於這些從太學過來的人,要格外留心著些,萬不能給三郎扯了後腿。
“我與我妻兒,總共四人。”謝大郎說著便遞了四個竹簽子過去。
許大郎那長子探頭往窗口外麵看了看,見她妻子這時候手裡牽著一個女娃就站在不遠處,旁邊還有一個老嫗,懷裡抱著一個小娃娃,瞅著應是還未滿周歲的樣子。
“我家郎君說了,未滿周歲的孩子不用竹簽子,不足三尺高的孩子便隻算半簽,那邊那位老嫗若是不吃的話,你們四人便隻要兩簽半。”許大郎長子言道。
“竟是如此。”謝大郎笑了,他原本還想著,那羅三郎若能按照他自己說的,好生給他提供幾頓早飯,便也算是不錯的,沒想到對方竟然做得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好,如此一來,他手裡的這十個竹簽子,便夠他們一家四口吃上整整四頓的了。回頭去看一看他的妻子,見她這時候果然也是高興的。
幾人初時也點得不多,就要了兩盤角子,一碗紅棗豆漿飲,一碗豆漿,一碗梨子罐頭,一碗桃子罐頭,另外又要了兩串魚丸。
許大郎長子幫他們把東西端到廳堂之中一個空座上,又道等一下若是還要一些什麼,隨時到櫃台那邊去點便是。
“著實是不錯。”待那許大郎長子走了以後,謝大郎妻子笑著說道。
“那你便多吃一些,不枉為夫辛苦考那一場。”謝大郎笑道。
一家四口一起吃早飯,他們那大女兒年歲稍稍大些,在父母的照料下自己便也能吃了,小女兒被那仆婦抱在懷中,一口一口喂她吃些紅棗豆漿飲。
小丫頭吃過幾口,又喊著要吃她阿娘的罐頭,她娘便也喂她吃了幾口梨子水,然後又吃掉了一整塊棗豆糕,這才打著飽嗝不肯再吃了。
這一邊大女兒跟她阿耶麵對麵坐在那裡吃角子,兩盤角子都被他們吃完了,還有一些意猶未儘。
於是小姑娘便又去櫃台那邊點了一盤餃子,另外又要了一碗桃子罐頭。第二碗罐頭她吃不完,被她阿耶端過去,幾口就給掃蕩乾淨了。
吃過了早飯,謝大郎依舊要去上學,他妻子便讓他先走,自己這會兒剛吃飽,在這裡坐坐再走。
“下回應選在大郎不上學的時候過來吃。”待謝大郎走後,他妻子對自家仆婦言道,今日這早飯著實吃得不錯,就是稍顯倉促了些。
“那你下回便與他說。”仆婦笑道。
“要的。”謝大郎妻子笑了笑,然後又把自己麵前那半碗罐頭往那仆婦麵前推了推,說道:“這半碗卻是吃不下了,不若你便替我吃了吧。”
“這……”那仆婦左看右看,他們剛剛進來的時候,郎君是說了她這仆婦是不吃的,這會兒若是又吃了,萬一被有心人拿去說道……
“無礙,你吃了便是。”年輕婦人伸手把自己小女兒接了過來:“我吃過的東西,彆個誰還願吃,白白丟了豈不可惜,你便吃了,吃完了我們就回去了。”
“哎。”那仆婦應了一聲,端起那碗梨子罐頭便吃了起來。
她是謝大郎妻子從娘家那邊帶來的仆從,也是看著這個小娘子長大的老仆了,成婚的時候又跟隨她到了夫家,感情上也頗為親近。
他們小娘子近來胃口也是不錯的,這麼一碗罐頭,又有什麼吃不下的,還不是特意給她這老仆留下來。
梨子這東西在他們長安城並不算罕見,秋日裡也挺多,隻是入冬以後,便顯得稀罕起來,尋常人家很難吃得著,這幾日天氣嚴寒,家裡燒起火炕,難免也會有些乾燥,這半碗梨子罐頭吃下去,多少也能潤潤心肺。
他們這邊是一家四口一起吃早飯,家中仆婦也跟著沾了光。
聽聞這兩日因這考試一事,在長安城中,挨揍的小郎君們也是不少,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羅用給太學的這四個班級考試,每個班級的試卷都各不相同,分(1)、(2)、(3)、(4),總共四份。
這四份試卷,也是他自打來到長安城以後,就開始著手準備的。
試題是他自己出的,其中一部分資料摘自空間一些舊書,大約是他從前在大學城收購二手書的時候,那附近的居民把自家小孩的舊書也拿來一起賣了,雖然數量不是很多,但是摘錄一些出來給這些唐朝學子們用一用,卻也是足夠了。
至於雕版,自然就是四娘和五郎兩個了,這兩個人從前雕過詩經,這幾分卷子對他們來說並不困難。
羅用說等太學那幾個班級考完之後,他們就可以印了這幾分卷子出去賣錢,然後那兩個幾乎都要鑽到錢眼裡麵的姐弟二人,就埋頭乾活去了。
阿兄說了,這回這個卷子,可以多印一些出來沒關係,定是不愁銷路,於是就在太學的學生們考試的那幾日,這兄妹二人就在家裡甩開膀子印卷子。
為了保證印刷品質,他們還是選用了一種相對比較細膩一點的紙張,裁成與雕版一樣的大小,每張紙的成本約莫半文錢,加上墨水的成本,不足一文,這一份試卷總共四張,定價八文錢,放在馬氏客舍寄賣,四娘他們給馬氏客舍那邊的價錢是七文錢一份。
對於馬氏客舍來說,這個買賣雖然沒有太大賺頭,但他們也是很願意做的,像他們這種開客舍的,尤其又是要做文人的生意,自然就想把客舍搞得更有文化氣息一些。
羅三郎願意把這卷子放在他們店裡寄賣,彆說賣一份還能掙一文錢,即便不掙錢他們也是願意賣的。
近日長安城中不少讀書人都在討論太學的這一次旬考試卷,尤其是最後的那幾道數學題,龜兔賽跑、兩村修路、三人行路、三人繞池,每一題都讓他們感覺十分地新穎。
從前,在《孫子算經》之中,便有雞兔同籠一題,一兩百年時間過去了,依舊被人津津樂道,現如今羅三郎這四道題,與雞兔同籠雖有幾分神似之處,但還是讓人感覺眼前一亮。
“我倒是認為,最妙之處還是在於他這個出卷的方式,整卷一百分,出題有深有淺,題題計分,最後隻要看一看這些學生的得分,對於他們的算術水平便一目了然。”
就在很多人對那幾道應用題津津樂道的時候,也有一些格外清醒的人,這時候已經開始意識到了計分製考試方式的先進性,它比原來的考試方式更細致更透明,每一題多少分都清清楚楚,受人為因素影響較少,所以自然也就更公平。
這些日子,馬氏商行樓上樓下兩個廳堂日日滿員,就連後麵那些客房的入住率也特彆高。
長安城這些大郎君小郎君們,買得一份試卷以後,往往就要在他們店裡翻閱討論,一來是圖方便,二來也是因為這裡更有氛圍,近來長安城中關心這一份試卷的人,大多集中在馬氏客舍。
“筆墨可都準備好了?”
這一日,馬氏客舍二樓的一間客房之中,有幾個年輕郎君,讓仆從買來幾份試卷,一人一份分了,然後又在屋裡各自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打算也學那太學的學生那樣考上一考。
“我們要做第幾份?”一人打開自己手裡對半折疊起來的那一份卷子,一張一張翻看起來。
“自然是做第四份。”有人言道。他們也聽說這四份卷子的難度是遞增的,第一份最是簡單,第四份最難。
“我看還是做第一份吧。”一個年歲較長的郎君言道。
“我也覺得先做第一份比較合適,我們並未專門學習過這種算術法,不如還是先做第一份熟悉一下。”屋中又有其他人附和。
“不過是數字符號有那些許不同而已,算術之法大抵總是相差無幾。”有人不以為然。
“先做第一份吧。”這時候,坐在窗邊的一個衣著華貴的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然後屋中其他人就再也沒有了異議。
等到真正開始做題的時候,這些人就都知道了,先做第一份完全是明智之舉。
他們這些人雖然是在國子學就讀,比太學還要高一個等級,享受著比太學那邊更加優越的教育條件,但是他們本身,卻並非是因為資質比太學那邊的學生更加優越,所以才讀了更好的學校,而是因為出身比那些人更好。
最後那一道龜兔賽跑的題目,有些人更是絞儘腦汁也做不出來。
“嘖,不做了,橫豎咱也不用跟他們拚成績。”有人實在做得氣餒,乾脆把鵝毛竹筆往桌案上一丟,不做了。
“這兩日你們便於家中父兄提一提此事吧,莫要讓太學那些人將我們甩到了後頭。”窗邊那名青年這時候也合上了自己手裡麵的那一份卷子,說道。
這還是最簡單的一份卷子,他這一遍做下來,彆說滿分,怕是連八十分都拿不到,因為最後一道題他也不會做。聽聞太學那邊有好幾個考得了滿分的學生,這個事實讓他感覺到了危機。
他們的父兄雖然走在了太學那些人的父兄前麵,但是他們這一輩人卻是未必,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家族,也總有興起和衰敗的時候,一個家族的發展和興盛,不可能一直依靠祖上的積攢,後人若是沒有出息,衰落也就成了必然。
他們這些人享受著家族給自己帶來的便利與好處,但同樣的,也要有承擔和推動一個龐大家族發展的覺悟。
幾日之後,便到了十一月十五。像羅用他們這些小官,在每月的朔望之日有兩次大朝,也就是初一和十五這兩日。
上朝這種事羅用從前沒有經曆過,不過從前麵聖的時候倒是上過一次朝堂,這回上朝他是跟侯藺一起去的,反正他們現在就住在同一個院子裡,一起出門倒也方便。
前幾日喬俊林考了一個滿分,從羅用那裡拿到了十個竹簽子,然後他就把這些竹簽子給了侯藺。
侯藺很高興,覺得這個外甥沒白疼,請了幾個同僚一起到馬氏客舍吃早飯,他那些同僚也都特彆給麵子,今日上朝,還有人特意繞道到豐安坊這邊來接。
侯藺也不是沒有感覺到,自從羅三郎來到長安城,與他們同住一個院子以後,身邊那些同僚隱隱就對他多了幾分熱情。
就像今日這位同僚,說是來接自己,實際上應該還是為了羅三郎,不過也無所謂,能跟著蹭一回馬車也是好的,這大冷的天,坐馬車總比騎燕兒飛舒服多了。
羅用的品級是從七品上,這時候隻見他穿著一身綠色官袍,黑色布靴,身量不算很高,身形卻也修長挺拔,看起來還是略帶青澀的少年人模樣,麵上帶著些許笑意,又似有那幾分靦腆。
單看這人外表,如何能猜得著他竟能有棺材板兒那樣的諢號?
“可是等久了?”
侯藺與羅用一同從院子裡出來,他這同僚卻儘看羅用去了,直到侯藺與他說話,這才注意到他也出來了,連忙輕咳一聲,笑著說道:“我也是剛到,外邊冷,快些上車來吧。”
他這輛馬車足夠寬敞,三人同坐車中,並不顯得擁擠,車內又有暖爐,也不知用的什麼炭,隱隱還散發著些許清香。
三人一路上說著話,這一路的氛圍倒也不錯,但不知是不是羅用的錯覺,對方隱隱好像有幾分想要挖牆腳的意思。
不管是不是錯覺,羅用隻當自己沒聽出來,一路裝聾作啞一直到宮門,他這會兒剛剛有點喜歡上太學那個地方,並沒有想要換崗位的意願。
至於這一日的早朝,羅用覺得自己也就是打個醬油的事,最多被問兩句最近考試的事情,彆的也就沒他什麼事了,結果卻沒想到,他這一天竟然還大大出了一把風頭。
原因是國子學那邊幾個博士提出來,說是希望羅用沒旬可以抽出一兩日時間,到他們那邊去教授算術。
然後太學這邊幾位博士就不乾了,尤其以那陳博士蹦得最高,說他們擺明了就是想挖牆腳,當初羅三郎還在西坡村待著的時候,他們怎麼就不想著請他到國子學去教授呢,這會兒他們太學好容易把人請到長安城來了,他們竟然想來搶人,簡直欺人太甚!
之後,皇帝問羅用的想法:“羅愛卿以為如何?”
“微臣怕是力有不怠。”羅用說道。
“每旬一兩日的工夫,倒也不耽誤你在太學那邊的教學。”國子學那邊又有一個博士說話。
“不去。”羅用言簡意賅。
朝堂之上不知誰人輕笑出聲,這棺材板兒就是棺材板兒,瞅著是個細皮嫩肉的少年郎,實際上卻是個一等一的硬茬。
這件事發展到最後,還是皇帝給他們提了一個解決的辦法:“聽聞陳博士與算術一道,亦有所成,不若便讓陳博士去吧。”
陳博士之前也是在太學教過其他幾位博士以及博士助教算術的,另外還被借調到算學那邊教了一段時間,要說他的算術水平,那確實也是不錯的。
“不知幾位愛卿意下如何?”皇帝問國子學那些人。
“臣以為可行。”國子學那邊一個白胡子博士拱手道,除了那羅三郎以外,陳博士確實也是最好的人選了。
“……”陳博士萬萬沒有料到,事情竟然還能這麼發展,早知道會這樣,他剛剛吵架的時候就少罵幾句了。
“陳愛卿以為如何?”皇帝這個和事佬,這時候又問陳博士的意見。
“多謝陛下抬愛!”陳博士這老家夥想也不想,一口就答應了。
羅用在一旁看著也覺好笑,這老家夥變臉倒是快得很。
不過他也是老油條了,國子學那邊是個什麼情況,想來應也十分清楚,而且他顯然也有更進一步的意願。
羅用跟他不一樣,首先他並沒有繼續往上爬的想法,其次他對國子學那邊的情況並不了解,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稀裡糊塗地卷入到一些複雜的利益關係之中。
無論是羅用的拒絕還是陳博士的接受,他們之間看似毫無關聯,態度也截然相反,但他二人之間其實有著一個十分本質的共同點,那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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