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這一日下午,戶部郎中姚塎剛剛回到家中,便聽到家裡的仆從跟他稟告說,中秋節那一日訂在馬氏客舍的位置沒有了,問他要不要另尋一處地方。
“好好的怎的就沒有了?”姚塎抬起手臂讓婢女幫他寬衣,對於訂好的位置突然就沒有了這件事,他倒也不是很生氣,就是心中多少有幾分不喜。
這種事也沒什麼稀奇,長安城中貴人多,難免也有一些霸道不講理的,這些商賈不敢與他們硬扛,隻好調頭揀個好說話的得罪,姚郎中官職不高,家族背景也不夠顯赫,會遇到這樣的事倒也不奇怪,隻是心中對那馬氏客舍的印象已然差了很多。
“言是那離石羅三郎要在馬氏客舍設宴,那馬家人送來兩個竹簽子,向郎君賠禮道歉。”仆從說著,雙手托著兩個竹簽子行到近前。
姚郎中換上一套舒適寬大的居家道袍,往那木榻之上一坐,又從仆從手中接了那兩個竹簽子過來看。
小小的一枚竹簽子,也就比他的手指長一點,上麵雕刻著還算比較精美的花紋,上了清漆,中間刻了四個字——中秋小宴。
這倒是一個意外之喜,中秋小宴,大概就是小而精的意思了,那羅棺材板兒這回八成又要弄點好東西出來。
原來他這回不是被人給踩了,而是運氣好,趕上好事了。
“夫人呢?”這兩根竹簽子,就是兩張入場券,姚郎中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那糟糠之妻。
“夫人在老夫人處。”仆從回道。
“老夫人這兩日可好?”一說到自家老娘,姚郎中的心情便有幾分沉重起來。
今年開春以來,他老娘的身體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入夏以後吃得就很少了,現如今天氣涼爽起來,竟也不見她有什麼好轉。
“老夫人今日便隻用了一碗米粥,精神頭還是不大好。”仆從低聲道。
“我看看去。”姚郎中歎了一口氣,起身找他老娘去了。
到了自家老娘跟前,看到他妻子果然帶著最小的女兒在那邊屋裡與老人說話。
姚郎中問過安,也在屋裡坐了下來,說過幾句閒話之後,便道那離石羅三郎要在馬氏客舍設一個中秋宴,他手裡頭有兩個竹簽子,問自家阿娘去不去。
“不去不去。”老人擺手道:“你帶媳婦去吧,他們那裡的東西甜膩膩的,我也不愛吃。”
“這回這個中秋宴,與他們鋪子裡賣的那些物什應是不同,都道那離石羅三郎最會整治新鮮物什,阿娘你便當去散散心,瞧個新鮮。”姚大郎勸道。
一說到瞧新鮮,老太太多少也來了幾分興致,再說這就是個晚宴,也不用她大熱天的出去外麵曬太陽,加上媳婦和孫女又在旁邊勸個不停,老人最後便答應了。
……
待到了八月十五這一日傍晚,姚郎中帶著他老娘出門。
老太太臨出門的時候還與家中那些晚輩玩笑說:“你們吃慢些,待我過去那邊瞧瞧,若是沒甚吃食,便回來與你們一道吃。
結果她這一去,直接就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暢遊在中華五千年的美食文化之中,哪裡還舍得提前回家。
“大郎,你再與我取一碗蜆子蒸蛋來。”
“喏。”
“那個叫甚釀豆腐的,也與我取一塊過來。”
“喏。”
“大郎,你看他們吃的是甚?”
“聽聞是叫芙蓉雞片。”
“我們也取些過來嘗嘗吧。”
“嗯。”
“你再去與我夾幾塊水煮魚片過來。”
“那個太辣,阿娘你少吃些。”
“也就一點點辣,開胃。”
“……好吧。”
“大郎,剛剛端上來的那個糖醋排骨聞著真香,你快去取來。”
“……”
這一晚的中秋宴,羅用確實也是精心準備,拿了不少乾貨出來,幾乎每一道菜都是從前沒有出現過的新菜式。
這些菜式不拘都是辣菜,有一些是微辣的,僅僅隻是用少量辣椒略作調味,有些乾脆就是不辣的。
雖說他這一次之所以搞這麼一個自助晚宴,主要就是為了推銷辣椒種子,但也未必就要把每一道菜都整得那麼辣,那麼做很可能會適得其反。
羅用的想法是,通過打造一個菜品新鮮口味絕佳的晚宴,讓這些吃過的人以後每每回想起來,對這場晚宴上的每一道菜都念念不忘意猶未儘。
想要做到這一點非常不容易,不過從現場這些人的反應來看,效果還是很到位的。
說實話,今天這些菜,連羅用自己都覺得好吃得不得了。
從前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雖然烹飪技術發達,商業也很發達,但是想要吃到真正的美食,卻也沒有那麼容易,因為真正的好食材也是難得。
今天的這一場宴席,真正是結合了七世紀的高品質食材與二十一世紀先進烹飪技術。
“阿姊你歇了吧,原本今年中秋還想叫你吃個現成的,結果又是一通忙活。”
好容易等到最後一道熱菜上完了,羅用他們終於也能停下來歇口氣。
“與我倒是客氣起來。”羅大娘笑道。
她這兩年沒少鑽研廚藝,現如今手藝也算不錯,這兩日沒少過來給羅用幫忙,從前期的準備到今晚的正式開宴,她都全程參與。
“可都好了?”喬俊林今晚也在頭上紮了一塊頭巾子,捋起袖子在廚房幫忙。
“都好了,待我再把荔枝罐頭送上去,我們便也吃飯去吧。”今晚的菜品預配得充足,估摸著這會兒上邊人那些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待羅用他們抬著一罐用清涼的井水浸過的荔枝罐頭上樓的時候,果然看到那一大廳堂裡的人,一個個都吃得東倒西歪的,倒不是喝醉了酒,而是吃太飽,端坐的姿勢已然維持不住。
“是羅三郎來了。”
“三郎辛苦了!”
“三郎今日真是費心了!”
“……”
“諸位吃得可還算滿意?”羅用笑盈盈向眾人拱手道。
“滿意滿意!”這些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能在公元七世紀吃到這樣的一場宴席,簡直堪稱奇跡。
“現在熱菜都已經上齊了,諸位郎君慢慢享用,另外,前些時日我的一位友人贈我一樣稀罕吃食,今日也一並拿出來與諸君分享。”
羅用說著,讓他身後的兩名弟子將那一壇荔枝罐頭抬上前來。
“此為何物?”
“莫非是那葡萄美酒?”
“我猜應是罐頭。”
“這麼大的罐頭?”
“我看他那壇子,並不是長安當地常見的燒製手法。”
“那必定就是外來之物了。”
“……”
在這些人七嘴八舌的猜測議論聲中,羅用當著眾人的麵,敲開了罐頭瓶上麵的泥封,又用刀尖輕輕一撬罐頭蓋子,隻聽“呲”的一聲輕響。
在座這些人也都是吃過罐頭的,聽到這個響聲,很多人便都明白這壇子裡裝的應是水果罐頭,還不待他們多想,羅用便把罐頭蓋子打開了,登時,一股獨屬於荔枝的甘甜清香便在這二樓廳堂之中蔓延開來。
“這是甚罐頭?”有那心急的,三步兩步走上前來細看,其他人也都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個究竟。
羅用笑了笑,從他一名弟子手中接過一個長柄木勺,然後當著眾人的麵,從那壇子裡舀上來兩枚瑩白如玉的荔枝肉,以及大半勺清澈荔枝湯。
“這是荔枝!”有人當即驚呼。
“甚?甚荔枝?”有些人則根本就沒有聽說過荔枝這個東西。
“郎君真是見多識廣!”羅用接過一個瓷碗,將那一勺荔枝罐頭裝在瓷碗之中,遞給自己身邊的一個弟子:“這第一碗荔枝罐頭,便請這位郎君先行品嘗。”
“三郎謬讚!某不過就是聽人說過,這荔枝的滋味,今日還是頭一遭品嘗,還要多謝三郎款待!”
“這果真就是荔枝?”
“羅三郎言是荔枝,應是沒錯。”
“聞著倒是不一般。”
“三郎快些,與我們也分一碗。”
“……”
“甚的荔枝?”今晚來參加晚宴的唯一一個老太太,這時候也問她兒子了。
“荔枝乃是嶺南之物,阿翁早年的遊記之中曾有提及。”事實上,姚塎的阿翁自己也沒吃過荔枝,他就是在江南地區遊曆的時候,聽那邊的人說起過。
“竟是這般稀罕之物?”嶺南,那得是多遠的地方啊,姚塎的阿翁從前也是做過高官的,還曾去過很多地方,是個見多識廣的,竟是連他都未曾吃過。
“稀罕至極。”旁邊有人言道。
“哎呦,老婦我今日可算有口福咯。”老太太笑道。這世間的菜肴竟然還有這樣多的吃法,在那南嶺之南,竟還有這般稀罕的果子,若不是今晚這一場宴席,她又如何能夠得知。
一個荔枝罐頭三十斤左右,今日在場一百多人,每個人也分不到多少,尤其是在羅家人以及羅家弟子每人也都分得了一碗的前提下。
前幾日打開的那一個荔枝罐頭,被羅用拿一個精美瓷罐裝了一罐,送給了皇帝老兒,剩下的他們家這麼多人,再加上那些弟子們分一分,每人也沒吃到幾口的,今日分罐頭,自然也不能少了他們的份。
小小的一個白瓷碗,也就比酒杯大那麼一點點,每人兩枚荔枝肉,再配上少許荔枝湯,湊近了輕輕嗅一下,那是他們畢生都不曾聞過的荔枝香,用白瓷調羹舀起來吃一口,怎一個美味甘甜!
分完了罐頭,羅用便與自家人一同吃飯去了,留下這一廳堂的人欷歔感慨。
罐頭也吃完了,肚子也吃飽了,但是這些人卻並不著急走,喊了馬氏客舍的夥計,叫了幾個好酒上來,眾人飲酒的飲酒,作詩的作詩,閒聊的閒聊,好不悠閒,好不自在。
“阿娘,你可困倦了?”姚塎看看天色,已經過了他老娘平時就寢的時候,於是便問她道。
“無礙。”老太太擺擺手,言道:“待我消消食,等一下還能再吃一輪,你看那邊還有那麼多菜。”
廳堂眾人:……
老人家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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