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羅用這幾天的心情,遠沒有他表現出來得這般輕鬆,他隻是不想讓家裡這些大人小孩過於擔心而已。
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城了,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事實上,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這一次,這麼多人站出來要求罷免羅用的官職,在明麵上與他對立,而朝中那些大臣也並沒有要保他的意願,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帝的挽留,自然也就成了羅用唯一的選擇,如果連這個選擇也舍棄了,那他就等於徹底背離當下這個統治集團,不與他們所有人為伍。
為了弟子們也好,為了家人也好,為了羅用自己心中還未完成的事業也好,他不能做那樣的選擇。
他現在唯一能夠選擇的,是這一次究竟是要自己一個人離開,還是帶著家人一起離開。
最終要如何決定,還得看皇帝這一次打算把他發配到哪裡,若是嶺南那樣的地方,羅用是不敢把家裡這幾個小孩帶過去的,南方的瘴氣不是鬨著玩的,一個弄不好那是真會出人命的。
在原來的曆史上,可是連杜構那樣的青壯男子都病死在了去往嶺南的路上,羅用如何敢帶家裡這幾個小孩去冒險。
公文很快就下來了,羅用有些慶幸皇帝並沒有安排他去嶺南,但是這地方,貌似也沒有比嶺南好多少。
隴右道瓜州常樂縣,這地方比涼州城還要往西,從那裡到涼州的距離,也沒比他們離石縣到涼州的距離近多少。
“聖人本意是想讓三郎去往山南道,不想卻遭到幾位大臣的反對,言是貶在家門口不算貶,此去瓜州,路途頗遠,還請三郎萬望珍重。”
官府的人過來送完公文不多久,宮裡的徐內侍也來了一趟羅家。
這徐內侍除了當初與羅用學做蛋糕那幾次,之後羅用便與他無甚交集,今日聖人特地讓他來走這一趟,其中不無安撫之意。
“身為朝廷命官卻行商賈之事,本是有違朝綱,沒被罷免已是萬幸,哪裡又會有什麼埋怨,此去常樂,定當鞠躬儘瘁。”羅用恭敬道。
“三郎能這般想,自是最好,那昌樂縣雖然地處偏遠,但你過去了以後,好歹也是堂堂縣令,若能做出一番成就,升遷也是指日可待。”
徐內侍口裡說著這些場麵話,眼眶卻有些泛紅,像羅用這樣要能力有能力,要品德有品德的人,最終竟也逃不過被人排擠出京的下場,這大冬天的,不知道他這一路又要受多少嚴寒,吃多少風沙。
“羅三郎保重。”
“徐內侍保重。”
兩人總共也沒說了多長時間的話,徐內侍完成了皇帝交給他的任務,羅用也跟他說了自己的打算,然後便把人送到院外,看著他登上宮裡安排過來的馬車,不多時便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羅用跟徐內侍說,他打算把家人留在長安城,自己獨自一人赴任。
這話是對徐內侍說的,自然也是對皇帝說的。這一次皇帝之所以挽留羅用,不讓他辭官,羅用猜他應該有兩個用意,一個是想繼續用他,另一個,也許是不想放虎歸山。
不管怎麼說,在眼下這種情況下,羅用若是把弟子家人帶離長安城的話,就很容易讓人疑心他是否心存不滿,生出了叛逃之意。
若是把他們留在長安城,隻要皇帝覺得羅用這個人還有用,應該就不會讓他的家人出事,而其他人隻要不想與羅用鬥個不死不休,輕易也不會對他的家人下手。
幾經斟酌之下,羅用最終還是決定將他們留在長安城,他自己獨自一人去往常樂縣赴任。
不過在離開長安城之前,羅用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十月廿八這一日,羅用在馬氏客舍設宴,邀請了長安城中與南北雜貨有生意往來的各個商號的店家,以及河東道、關內道等地一些相熟的商賈。
宴席當日,那些收到邀請的人大多都來赴宴了,但是也有少數幾個沒有來的,羅用並不怎麼在意,隻是讓他弟子把那幾個沒來的商號記下來,往後就不要繼續往來了。
“想必諸位已經聽聞,羅某不日便要出京了。”
“今日請諸位前來,不是為了彆的事情,便是為了這南北雜貨。”
“我既是朝廷命官,便不好再行商賈之事,此次之所以被貶,便是為了這個。”
“幾經思量,羅某做出一個決定,今日請諸位前來,便是想讓諸位幫我做個見證。”
“這南北雜貨雖是掛在我弟子名下,實則就是我羅用的鋪子,想必諸位也是心知肚明。”
“如今我一心仕途,為了他日不再重蹈覆轍,決心將這一間鋪子交到我妹妹羅四娘手中,我自己以後便不再插手了。”
唐初這時候的律法雖然規定朝廷命官不得經商,但是那些士族大家小家的,哪一個家裡沒點產業,甚至還有一些家族裡會有一兩個旁支專門經商的。
按照這個時候的律法,父親如果是商籍的,兒子就不能參加考科舉。兄弟姐妹裡麵如果是有人行商的,卻並不影響羅用出仕為官。
這樣做雖然有投機取巧的嫌疑,但總歸還是說得過去,尤其是在四娘她們將來嫁人以後,在外人看來,與羅用的關係就更遠了。
羅用這一番話說完,廳堂之中登時就變得有些嘈雜起來。
羅四娘小小年紀,還是個女兒身,如何能夠擔此重任?他們與南北雜貨既有生意往來,自然也是利益相關,很多人都表示羅用此舉太過草率,反對他這樣的做法。
“今日請諸位前來,即是讓諸位幫忙做個見證,也是為了知會諸位一聲,若是對我們南北雜貨沒有信心的,還請諸君早作打算。”
羅用今日這樣的做法,他的這番話,無疑會挫傷士氣,讓一些合作方對南北雜貨失去信心,但這也正是羅用想要的,他希望在自己不在長安城的這一段時間裡麵,阿姊食鋪以及南北雜貨能夠儘量低調些,不要再表現出太過強勢的姿態。
把南北雜貨交到四娘手中,再加上鋪子裡還有他的那些弟子們在,羅用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太擔心生意方麵的問題。
羅用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們的安全問題,生意差一點沒關係,錢少掙一點甚至虧本都不是什麼大問題,隻要人沒事就好。
四娘那丫頭今日穿了一身小郎君的衣袍,抿著嘴角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看起來倒也很像那麼一回事。
自打得知羅用被貶的消息以後,這丫頭就變得安靜多了。
這兩日羅用與她說了自己的決定,告訴她自己要獨自一人去赴任,這一走,至少也要兩三年,大娘那邊那麼忙,家裡這幾個小的,還得靠四娘多看顧著些。
還有鋪子那邊,羅用的那些弟子雖然可以幫忙經營,但是當麵臨一些決策性問題的時候,往往還是需要他們羅家人做決定,畢竟那是羅用的資產,現在羅用把這個資產轉給了羅四娘,從此以後這鋪子裡的事情,就讓她說了算。
羅四娘顯然也感覺到了責任和壓力,但難得的是她並沒有退縮。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跟羅用說,她會照顧好弟弟妹妹,也會幫他看顧好店裡的買賣,讓羅用莫要憂心這些。
羅用聽聞了,卻笑了起來:“這鋪子既是給了你,往後便是你的,若是經營得不好,虧也是虧的你的錢,不過有我那些弟子在,一時半會兒你想把它折騰黃了倒也不太容易。”
“我怎會把她折騰黃了!”
“若是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便去問問阿姊。”
“我省得。”
“我不在京中,凡事當忍則忍。”
“唔……”
“若是遇著解決不了的,興許還能去尋一尋白家人。”
“哼。”
一說到那白家人,四娘就有點來氣,虧得她還以為白以茅他們家挺大來頭呢,結果她阿兄這回遭了這樣的事,那白家人竟是半點忙也沒幫上。
“你也莫要生他們的氣,那些人分明是有心算無心。”羅用歎道。
白家父子那兩日提前被人給支開了,等他們反應過來,事情早已成了定局,事實上就算他們當日就在那朝堂之上,怕也改變不了什麼,無非就是多幾句口舌之爭罷了。
這件事對白家人的打擊也很大,能在這種關鍵時候被人支開,完全被人蒙在鼓裡,說明他們白家人已經被徹底排擠了,他們家目前的處境也不太妙。
羅用在離開長安城之前,特地也去了一趟白家,白家的處境就算再怎麼不妙,再羅用看顧不到的時候,稍稍幫扶一下羅家這些兄弟姐妹還是可以的。
羅用與白家人接觸頗多,尤其是那白二叔,他自認看人的眼光還不算太差,雖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但大抵總是不錯的,再說人生在世若是連自己的判斷都不能相信,那他又能相信誰呢。
聽聞上一次有人汙蔑羅用乃是巫妖,白家人也曾為他據理力爭,羅用認為白家還是可以信任和往來的。
這一次,為了讓白家人能在自己不在長安城的時候多照應四娘她們一些,也為了拉近兩家的關係,羅用決定跟他們分享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是關於站隊的,羅用與白家人說,讓他們既不要站太子李承乾,也不要站魏王李泰。
“按三郎所言,莫非……”對於羅用此番透露出來的意思,白家人很是吃了一驚。
“聽聞白家如今的處境亦是不容樂觀,不過越是在這樣的時候,就越是要沉得住氣,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得勢與失勢,還不是全憑局勢變化。”羅用笑著說道。
……
羅用走後,白二叔與其父兄展開了一場密談。
朝中站隊,現如今最熱門的,無外乎就是站下一任君主的隊,當今聖上與長孫皇後總共就生了三個嫡子,長子李承乾身為太子,自然是獲得了朝中許多人的擁護,次子李泰最為君王所喜,看好他的人也是不少。
然而,羅用卻讓他們既不要站李承乾也不要站李泰。
不是長子李承乾,也不是次子李泰,那剩下的,就隻有幼子李治了,聽聞那李治最是敦厚淳善,排行又是最小……
事情若是果然如羅三郎所言那般,那麼在不久的將來,朝中怕是真的就要有一大批人翻船了。
其實羅用這幾天的心情,遠沒有他表現出來得這般輕鬆,他隻是不想讓家裡這些大人小孩過於擔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