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難民聚居的地方,環境總不會很美好,生活條件簡陋,治安也比較混亂,甚至還有隨處可見的排泄物。
在這樣一個時代,要做這樣的一個長途遷徙,徒步行走上萬裡路,他們這些人不僅要有比較好的體力,還要提防野獸,而且人與人之間時常也會互害。
所以但凡是弱小一點的,沒有依靠的人,是很難活著走到最後的,抱團生存乃是常態,依附關係也很常見。
早前幾個常樂人提到的那名胡人小娘子,其實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她還有一個大伯可以依靠。
她那大伯也跟一夥人集結在一起,他們會一起出去打獵,一起在沿途的城鎮做工,還會一起去搶劫,搶過其他難民,也搶過沿途的城鎮村莊,他們殺死過人,自己這邊也死過不少人。
這名胡人少女最近時常感到恐懼,照理說她能活到現在,是應該感激她大伯的,但她隱約也感覺到,自己的大伯已經不是從前的大伯了。
他現在變得越來越殘忍,對彆人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她這個侄女,也許有一天也會變得很殘忍。
聽說這難民區裡的許多少女,都被她們的家人或者是所在的團夥賣掉了,也有一些婦人小孩被賣掉的,但是十歲出頭的女孩價錢是最高的。
她覺得自己的大伯也想賣掉自己,他隻是在等一個好價錢而已。
她想進城去做工,給自己謀一份活計,然後再給她大伯弄來一些錢,也許那樣,他就不會賣掉自己了。
早前也有一些人進城做工的,他們要價很低廉,基本不要工錢,隻要稍微給些食物,就可以從他們這些難民身上得到大量的完全不等價的勞動力,剛開始的時候,高昌城中的那些人也是比較願意用他們的。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摩擦,難民們這一路上遭受了太多,他們往往都比較敏感,輕易就會露出敵意,這讓當地人感覺危險,也比較排斥。
然後在八月中旬的某一日,一件事情的發生,徹底切斷了難民們進城做工的這條路子。
有一個婦人受了她丈夫以及所在團夥的教唆,拐走了主顧家裡的兩個孩子,將他們賣與難民區中的人販子!
那一日,成千上萬的高昌人湧向難民區周圍,叫囂著說要把他們這些人趕到關外去喂狼。
在那陣陣凶狠的喧囂之中,仿佛就連空氣裡,就連那些迎麵吹來的秋風裡,都充滿了憤怒和敵意。
當時的情景,讓這名少女感到恐懼又不知所措,高昌城裡的人已經徹底厭棄了他們,但其實在他們這些難民裡麵,也有很多好人啊,她這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大伯,也曾得到過其他人的幫助,還是有不少善心的人。
但這時候誰還會關心這個呢,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一同被種下的還有執拗的排斥和徹底的偏見。
雖然這一場衝突,最終以安西都護郭孝恪出動了軍隊而告終,後來他們又將這片難民區掃蕩了一遍,捉了那些人販子以及參與掠賣的人去挖礦,那兩名孩童也被找了回來。
然而,難民們進城去做工求食的這條路,也是徹底地被切斷了,有人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冒險又進城去,結果就受到了圍毆,若不是一些善心的僧徒相勸,怕是要被打死在那城中。
這名少女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她現在從自己這個危險的大伯身邊逃開了,在那高昌城中,也絕對不會有一個人願意接納她。
彆的地方呢,像那些人所說的,常樂縣,敦煌晉昌那些地方呢?大概也是差不多的。自從有人恩將仇報,拐帶了雇主家的孩子開始,他們這一群人的名聲就已經爛透了。
所以她隻能生活在這一片難民區裡,在她大伯身邊,明明知道有危險,心裡充滿了不安,卻也隻能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彆無他法。
就這樣,時間又過了一個多月,農曆九月底的高昌城,夜晚已經很冷了,難民們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糧食也很緊缺。
這一日,忽聞有長安城的使臣來到高昌,道是天可汗要授予他們這些難民大唐編戶身份,還說要選出數十人作為代表,去往長安城,參見天可汗。
難民區裡那些大大小小的頭目們,為了那幾十個名額爭破了頭。
還有傳言說,他們這些人最後會被打散,分彆安排到隴右道各個州縣,有些人不願被打散,有些人純粹隻是關心自己會被安排去往何處,整一片難民區鬨鬨哄哄的,人心浮動,期間也夾雜著許多高興。
這一日,這名少女正坐在自家窩棚前麵搓麻線。
如今他們這些難民與當地百姓雖然少有往來,但總有一些膽子大的當地人,穿梭在這片難民區之中,通過與各個大小頭目的勾連,從他們這裡弄些極其廉價的勞動力,其中搓麻線就是比較主要的一個項目。
就是這樣一個活計,也不是人人都能弄得來,這少女的大伯倒是能弄來,拿了材料回來叫她做工,她坐在那裡搓麻線,她大伯就坐在一旁看著。
之所以要看著,是因為怕有人搶,這些東西若是弄丟了,他們根本賠不起,而且以後很可能就再也弄不到這個可以勉強糊口的活計了。
少女正埋頭乾活,忽見街頭那邊一陣喧騰,不知是不是又有人來發救濟糧了,大伯讓她看好東西,自己連忙就往那邊擠了過去。
少頃之後,卻又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一臉興趣缺缺的模樣,顯然那邊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街頭那邊人卻是越聚越多,分明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看什麼,快乾活。”大伯嗬斥她道:“天黑前不把這些東西弄完,今天就不給你吃飯。”
“……”少女隻好又埋頭乾活,她從早上起來乾到現在,已經有些累壞了,腹中又十分饑餓,眼前的活計像是永遠也乾不完一般。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各自都在談論著什麼,有些話她能聽懂一點,有些話卻是一點都聽不懂。
隱約猜到這就是羅氏的羊絨作坊和毛巾作坊過來招人了,她大伯之所以沒有興趣,就是因為他們要的是雇工,而不是買人。
自從他們這些人入關以來,時間已經過去有兩三個月,這段時間從那些相熟的人,還有一些過來救濟他們的僧人佛教徒那裡,她也聽說了一些事情。
其中最最讓她向往的,便是那個常樂縣的羊絨作坊,還有毛巾作坊,聽說在那裡的小娘子都生活得很好,不僅掙到了錢,還學得了手藝,那作坊裡麵甚至還有女先生教人認字練武,做得好的還能升管事。
這名少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羅氏的羊絨作坊毛巾作坊裡的管事,竟然也會有來到她們這片臭名昭著的難民區來招工的時候,然而她那大伯顯然是不打算放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