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妞妞的雙腳就像是被釘在地上,麵色蒼白地望著嗒嗒,竟一步都不敢往屋裡邁。
她明明已經去鎮上生活,現在甚至能跟著乾爸乾媽去市裡,眼前應當有一條光明大道才對,怎麼會——
怎麼又遇上了嗒嗒?
許妞妞看見嗒嗒就害怕,她不自覺想到自己想要害嗒嗒丟下山崖,卻被家人發現,最後周老太將她打得拚命哀求都不停下的畫麵。
當時她若是不裝傻,絕對沒辦法逃過一劫。
“妞妞這是怕生了?”朱建丹笑著將許妞妞帶進屋,向盧德雲介紹道,“盧叔,敏騰應該跟你說過,這是我們新認的小閨女。”
朱建丹過去在肉聯廠上班,乾的是財務的工作,非常精乾。
不過後來她的親生女兒出了意外,她承受不住打擊,向單位申請停薪留職,待在家中收拾心情。
盧德雲雖一眼就認出了許妞妞,但他畢竟不知道過去在這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麼,再加上朱建丹難得露出了暢快從容的笑,他也不好潑人家涼水。
“妞妞,這是盧爺爺,向他問好。”朱建丹輕輕扯了扯許妞妞的手,溫聲道。
許妞妞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掃過盧德雲,又落在嗒嗒身上。
“妞妞姐姐,是你嗎?”嗒嗒仔細瞅著許妞妞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都是疑惑。
雖然妞妞姐姐用鮮豔的頭花紮了小辮子,穿了非常漂亮的小裙子,腳上還踩了一雙小皮鞋,但嗒嗒應該不會認錯。
“你怎麼不理我呀?”嗒嗒又好奇地問。
許妞妞最不情願的,便是讓蔡敏騰與朱建丹知道自己在村裡做的那些事情。
可這會兒嗒嗒卻開始認親戚,那小嘴巴一張,聲音脆脆的,說的話也讓人聽得清清楚楚,有那麼一瞬間,許妞妞恨不得捂上她的嘴。
“這是?”朱建丹一臉疑惑,“小朋友,你認識我們家妞妞嗎?”
蔡敏騰這才回過神:“這孩子的父親是盧叔村裡的鄉親,上回跟他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是妞妞的大伯。可惜他剛才已經先回村上工了,要不看見妞妞,一定也很高興。”
朱建丹一臉吃驚,不得不感慨:“這真是太巧了。”
許妞妞的神經就像是被
拉得緊繃的皮筋,她連呼吸都是輕輕的,生怕讓大家覺察到自己的心情有多緊張。
然而嗒嗒卻像是非要跟她杠上似的,纏著盧德雲問:“盧爺爺,妞妞姐姐為什麼不理我?”
盧德雲這才說道:“我聽說這孩子發過燒,燒傻了,可能認不得你。”
嗒嗒這才恍然大悟。
對哦,妞妞姐姐傻了。
不過——
嗒嗒又皺了皺小眉頭:“可我哥哥說妞妞姐姐是裝傻。”
在嗒嗒心中,哥哥可厲害了,就跟個小大人一般,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
既然哥哥說許妞妞是裝傻,那就準沒錯!
嗒嗒這稚嫩的聲音回蕩在盧德雲的家中,蔡敏騰與朱建丹都有些納悶,他們互相對視一眼,不明白孩子為什麼要這麼說。
她不是真傻,也不是裝傻,隻是性子文靜而已。
“我們妞妞不傻的,她隻是不愛說話。”朱建丹自然護著自己的乾女兒,不樂意地說道。
嗒嗒的腦袋裡接二連三地冒出了一個個問號。
究竟是傻還是不傻?
嗒嗒坐不住了,她握著香噴噴的桃酥,從小板凳上跳下來,慢慢吞吞走到許妞妞的麵前。
“盧爺爺——”嗒嗒隻是一個小朋友,可看不出這麼多門道,便讓盧德雲過來幫自己一塊兒看。
盧德雲自然是順著小丫頭,他走到嗒嗒的身旁,蹲下身,看向許妞妞。
許妞妞睜大了眼睛。
麵前站著的嗒嗒,是她一直以來最大的敵人,從她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嗒嗒就陰魂不散,一刻都不讓她安生。
嗒嗒旁邊的盧德雲,是最精明的老頭,他蒼老的眼就像是鷹一般敏銳,仿佛能洞悉她的心。
許妞妞不敢在他們麵前輕舉妄動,因為一個不小心,他們就會將她如今所擁有的一切摧毀。
“妞妞,小孩子要有禮貌,趕緊喊人。”蔡敏騰等了許久,也等不到許妞妞開口,不自覺著急了。
這孩子這些日子在他們麵前的表現極好,分明不是癡傻的狀態。
蔡敏騰與朱建丹總認為是她的農村父母不會教,平日對她的關心不夠,所以才使得孩子不願開口說話。
他們相信自己與她有緣分,隻有他們能付出更多的耐心與溫柔,總有一天,會讓許妞妞變
得像個正常孩子一樣。
“妞妞這是怎麼了?”朱建丹摸了摸她的頭發,眼中都是憐愛,“剛才你跟乾媽說話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
“盧爺爺,你看得出來妞妞姐姐是不是裝傻嗎?”
嗒嗒愈發來精神了,那架勢,就好像哥哥班級裡那老師在觀察著上課不認真的學生一般。
“你不要再這樣說妞妞了。”朱建丹終於忍無可忍,冷著臉斥了一句。
然而她話音剛落,就見許妞妞微微張著嘴,唇角流出一縷口水。
“也——也——”許妞妞艱難地說。
朱建丹都看愣了:“是爺爺……”
“也——”許妞妞用力地張嘴。
“彆喊了,我沒這麼多孫女。”盧德雲擺手,語氣冷淡,而後轉頭對嗒嗒說道,“應該是真的傻,嗒嗒是個好孩子,不可以嘲笑傻姐姐,知道嗎?”
嗒嗒立馬認真地點頭:“妞妞姐姐可憐,嗒嗒不會笑話她。”
朱建丹愕然,不敢置信地看著許妞妞。
這時許妞妞像是受了驚,轉頭往她的懷裡鑽。
朱建丹隻好拿了一張紙,在她嘴角掖了掖。
而後,夫妻倆麵麵相覷,難道他們認養的乾女兒,真的是傻的?
嗒嗒心善,既然盧爺爺說許妞妞傻了,那便是真傻,她腦海中依稀留存著自己以前是傻孩子時的悲慘記憶,便對許妞妞好了一些。
於是她帶著許妞妞一起去分享蔡敏騰剛才給自己買的小零嘴。
許妞妞的殼子早就已經二十多歲了,再加上後世嘗遍了山珍海味,本來是不貪吃什麼奶糖桃酥的。
可因為她重生之後過的日子太苦,在家中吃的都是粗棒子麵,連一點葷都不沾,嘴巴裡沒味兒,這會兒看見這些零嘴,便很是嘴饞。
然而她剛要伸手去拿奶糖,餘光就掃到盧德雲打量的眼神。
難道這老爺子仍不相信她是真傻?
許妞妞心中一慌,連忙裝作手忙腳亂的樣子,無論如何都撕不開糖紙。
嗒嗒滿眼同情,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幫她將糖紙剝開,又給她遞了一塊桃酥。
許妞妞露出一個笑容,一口咬下桃酥,掉得滿身都是酥。
漂亮的新衣服立馬就變臟了,她也心疼,卻沒有彆的辦法。
若是現在不裝傻,那
就隻能等盧老爺子拆穿她的真麵目了,許妞妞不知道老爺子究竟知道多少隱情,但無論如何,她不能冒這個險。
……
朱建丹與蔡敏騰在盧德雲家裡待到傍晚,幾乎是如坐針氈。
她之前臉上恬淡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眼神也慢慢黯淡下來。
看著妻子的狀態又變得不妥,蔡敏騰擔心道:“要不先回我爸那裡?”
朱建丹輕聲說:“那怎麼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幾個妹妹什麼性子,妞妞現在這模樣,帶她過去,隻會再惹她們笑話。”
蔡敏騰歎氣:“都是一家人,不會笑話的。”
朱建丹抿了抿唇,不出聲了。
自從她的親生女兒離世之後,每每與婆家人吃飯,朱建丹的心裡就不是滋味。
都是一家人,說是不會笑話,可眼神中的憐憫卻不會少,更有甚者,會裝作不經意地表現出自己的優越感,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感慨她福薄。
朱建丹厭惡那種感覺。
“大好的日子,怎麼難受成這樣?”蔡敏騰搭著妻子的肩膀,溫聲道,“你要是不喜歡,那就把妞妞先送回她父母那裡好了。”
朱建丹一怔,目光落在許妞妞的身上。
恰好在這時,許妞妞也抬起眼看她。
孩子的眼中有恐懼,有不安,仿佛被拋棄一般,牙齒還緊緊咬著唇,就像一不小心就要哭出來似的。
朱建丹對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而後轉頭,對蔡敏騰說道:“我始終相信,妞妞不是真的傻。那天我們不是都帶她上醫院看過了嗎?大夫說看她的眼神是沒有問題的。我們應該多給她一點時間才是……”
蔡敏騰與朱建丹是好人,也是可憐人。
他們將自己對女兒的思念投射在許妞妞的身上,鬼使神差地疼愛她,想要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寄托。
他們盼望著,這個認來的乾女兒可以給他們一些回應,讓他們慢慢放下失去愛女的悲痛。
隻是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在這一刻,他們對這孩子的感情,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畢竟他們並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哪會這麼毫無保留呢?
許妞妞度日如年,到了傍晚,終於要跟著蔡敏騰與朱建丹去吃飯了。
來之前,她隻當他們是帶著自己
來走親戚,便想著在盧德雲麵前表現出癡傻模樣也無妨,隻要晚上到了酒店,再慢慢恢複正常,看起來也不會太奇怪。
朱建丹喊許妞妞出發的時候,她幾乎難以克製自己心頭的喜悅,立馬跑去,連步伐都變得輕快起來。
可她沒想到的是,片刻之後,盧德雲也帶著嗒嗒出來了。
“盧爺爺,國營飯店裡有什麼好吃的呀?”嗒嗒奶聲問。
“有包著薄皮的烤鴨、流油的老母雞湯、紅燒蹄髈、炸大蝦、蔥油黃魚……嗒嗒喜歡吃什麼?”盧德雲故意饞嗒嗒,說得那叫一個詳細。
嗒嗒忍不住咂咂嘴,滿臉期待:“嗒嗒什麼都愛吃!”
“小饞貓。”盧德雲放聲大笑。
許妞妞站在一旁聽著,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怎麼連盧德雲與嗒嗒都要去?
她費儘心思才得到的一切,到了最後,竟討不著任何好處,反觀嗒嗒,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所想要的……
許妞妞恨得幾乎要咬碎了牙,她不出聲,跟著朱建丹往國營飯店走,一顆心早就已經涼透了。
這一趟過去,有盧德雲盯著,她根本就不敢出任何風頭。
恐怕要自取其辱了。
嗒嗒不知道許妞妞在心底琢磨了那麼多事,此時她一蹦一跳的,對國營飯店的美食期待得不得了。
紅旗飯店就在離盧德雲家不遠的地方,平日裡這飯店裡的服務員和大廚可是牛氣得很,看見誰都要翻一個白眼,可今天來吃飯的是大人物,壽宴都要擺好幾桌,他們便很是客氣,恭恭敬敬地將人迎進去。
嗒嗒第一次來這地方,到處看著,滿眼都是新奇。
與嗒嗒相比,許妞妞就老實多了,乖乖地跟在朱建丹身旁,連大氣都不敢出。
朱建丹之前一直覺得許妞妞是個貼心丫頭,對她喜歡得不得了,恨不得將供銷社裡能買到的所有好東西都捧到她麵前。
可現在,在與嗒嗒的對比之下,她竟覺得許妞妞看起來確實是不夠靈動的。
蔡敏騰是蔡家長子,朱建丹又是長兒媳,兩口子白天已經沒上老人家那裡幫忙了,這會兒肯定是要出力的。
兩個人將提來的喜餅拿出來,一份份擺在小盤裡,放在客人們的麵前。
客人們看見
這喜餅都很驚喜,也不顧現在吃了餅會不會吃不下一會兒的大魚大肉,紛紛拿在手中品嘗。
“這喜餅真酥脆,裡麵還有核桃仁!”
“有白糖,也有紅糖,分量還不少呢。這用料真實誠!”
“前幾年還能嘗到這種味道的餅,現在早就已經買不到了!敏騰,你這是哪兒來的啊?”
嗒嗒還沒吃餅,她雖然貪嘴,可這會兒酒席還沒開始呢,她便安安靜靜坐在老爺子身旁,聽著大人們說話。
但隻靜了一會兒,她就坐不住了:“這個餅是我爹做的!”
看小丫頭這模樣很是驕傲,幾個老人家都忍不住笑了。
有人逗她:“你爹是開餅家的嗎?”
嗒嗒搖搖頭:“我爹是種地的!”
這話音一落下,不少人笑起來,許妞妞剛在心底冷笑嗒嗒愚蠢,白惹一群城裡人笑話,卻不想緊跟著那些笑聲的,竟是他們滿是讚許的誇獎。
“小丫頭也實誠。”
“我剛才看見她長得這麼好看,穿得也是清清爽爽的,還以為是老盧的小孫女呢,原來是村裡鄉親的閨女。”
“不過老盧都能帶著來吃飯了,那就跟親孫女沒什麼區彆了。”
這些人與盧德雲都是就舊相識了,最清楚他的脾氣,這古怪的老頭平時連自家人都不願搭理,怎麼會對一個農村小丫頭這麼好?
估計是這孩子討人喜歡!
不自覺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嗒嗒身上。
她沒說什麼,卻出儘了風頭,讓大家喜愛得不得了。
許妞妞窩在一邊,氣得眼圈都紅了,卻完全沒有辦法阻止這一切。
過沒幾分鐘,蔡敏騰的父親蔡華清也到了。
老爺子由兩個女兒攙扶著走進來,年紀雖大了,卻是精神矍鑠,一見到客人們已到,立馬笑著寒暄,聲如洪鐘。
朱建丹見公公來了,便和蔡敏騰一起站起來去迎,沒走幾步,回頭看了許妞妞一眼。
“妞妞也過來吧。”朱建丹輕聲說。
許妞妞連忙站起來,跟著她走上前去。
蔡華清就隻有一個孫女,過去對她疼愛得不得了,當初出那事,老淚縱橫,一夜之間似蒼老了好幾歲。
他知道兒子兒媳比自己更加悲痛,希望他們能夠振作起來,此時見他們認了一
個乾女兒,還來不及多問什麼,臉上就已經露出了愉悅的表情。
“好!好!到時候來爺爺家裡,讓幾個小姑姑給你做好吃的。”蔡華清說道。
許妞妞終於得到一個肯定的眼神,鬆了一口氣,卻也不敢太露風頭,點點頭。
蔡敏騰的兩個妹妹看了看她,沒說什麼,隻看著朱建丹:“大嫂,先扶爸坐下。”
一共十桌的酒席,蔡華清和子女以及兒媳女婿坐的是主桌,而盧德雲與他感情甚好,自然也是帶著嗒嗒與他一起坐的。
蔡敏騰喊來服務員上菜,一家子人聊了起來,說的都是些家常,氣氛很是溫馨。
大家嘮嗑忙,嗒嗒也很忙,她拿著雙筷子在盧德雲邊上乖乖坐著,等著被投喂呢。
一有什麼好吃的,盧德雲就會給她的小盤子盛滿,嗒嗒埋著頭吃,吃得可香了。
與嗒嗒相比,許妞妞就顯得克製許多。
她怕這些新的家人們認為自己太貪吃,怕人瞧不起自己沒見過世麵,因此便不動筷,隻是低著頭,將手放在膝蓋上。
隻是許妞妞太久沒有當小孩了,並不知道真正的小孩受人喜愛,是因為自然坦誠,以及打心眼裡的純粹與明朗。
就好比說現在,蔡敏騰的兩個妹妹看著嗒嗒,怎麼看怎麼歡喜。
她們輕聲討論著。
“這孩子還真不挑食,我兒子吃飯要是像她這麼香,我就不會成天追在他屁股後麵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