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豔菊和以往不?樣了。
過去,她看起來格外圓潤,又黑又糙?臉上總是帶著質樸的容,乍?眼看去,能比際年齡大個十來歲。
可今天,不穿過去那些打滿補丁又洗得發白了衣裳,而是換上?件淺色的毛衫,下身穿著?件黑色的褲子,看起來精神得不得了。
看她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學城裡人塗了紫羅蘭粉,居然白了不少,又因為跟自家男人鬨矛盾,該是心事重,整個人瘦了?大圈。
從前她經常一開口便噎死人不償命,因此人家心想著惹不起總躲得起,便不敢跟她爭執。
可現在,看著她臉上平和?表情,大家不由想要靠近。
“豔菊,你穿的衣裳哪買?啊?真好看!”
“你是不是上過城裡了?皮膚好像好了,頭發也剪短了點。”
“女人就靠打扮,瞧你現在這模樣,哪兒看著像是要扛著鋤頭下地的啊?”
其實村民們是誇張了。
陳豔菊身上穿的是付蓉?毛衫,款式與她平時穿?都不?樣,可也沒到讓人一眼就覺得驚豔的地步。至於她的皮膚,之前付蓉?雪花膏,她總不舍得用,可這些日子轉念?想,乾啥不對自己好點,便一天好幾回往臉上抹,雖說這皮膚是光滑了?些,但雪花膏也不是靈丹妙藥,至於讓人覺得她的變化是脫胎換骨?嗎?
不過心中雖然這樣想,真被人誇讚,說不高興才是騙人的,陳豔菊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露出了意。
看著自己媳婦變成這樣,許廣中是最震驚,也是最欣喜?那一個。
之前他就喜歡愛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女人,因此才?對祁寡婦格外有好感,回家見到自家媳婦這麼樸素,不由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都不滿意。
可現在,他媳婦居然也願意打扮自己了。
許廣中緊蹙?眉心終於緩緩舒展開來,但畢竟上回被她扇了個巴掌,他也不願意給她好臉色看,隻是說道:“還不屋?”
他?眼神之中透著居高臨下?勁兒,那語氣慢悠悠?,就像是瞧不起人似的。
村民們心中感慨,剛才還見許老三媳婦挺有骨氣?,這?兒該不?又是老老回屋伺
候男人和婆婆了吧?
然而,正當他們這樣暗暗琢磨之時,卻聽陳豔菊開口了。
“又想挨揍了?”陳豔菊問。
這?聲,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啥叫又想挨揍了?
難道許老三媳婦之前揍過他?
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等著許廣中反駁,可沒想到,他卻隻是像被踩著了尾巴?般,整張臉漲得通紅,憤憤然回屋。
而後,陳豔菊也慢悠悠了屋。
在場村民恍然大悟。
“難怪前兩天看許老三都沒出來晃悠了呢,我還以為他是因為媳婦回娘家了,心情不太好。現在看來,是他被揍得狠了,身上有傷,擔心被我們發現!”
“上回我去提井水的時候看見他?,埋著腦袋,小心地擋著臉上?傷。可我?眼睛多尖啊,?下子就看見他?半邊臉都腫了,嘴角更腫,?看就知道是被人扇了巴掌!”
村民們沸騰了。
其實即便是在這比較落後的村子裡,平時也不見得?有男人打女人,畢竟公社和村委?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若真是家務事鬨大了,婦聯主任第一個出麵調解。
可問題是,即便男人不動手,自己下地忙活了?整天,可在家裡啥事不乾,?屁股坐下就開始當大爺,媳婦則是下工回來還得照顧孩子,伺候公婆和男人,怎麼算都不公平!
隻是能有什麼辦??
婦女們自己沒法改變現狀,因此看見陳豔菊這麼出息,便愈發羨慕崇拜她。
不管這婚?不?離,她能這麼有底氣,那就是全村婦女的楷模了!
“快看那邊是誰來了?”忽然,?道聲音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向村外。
?眼望去,他們看見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手中拎著鋤頭鐵鍬,身邊?似乎是他們的媳婦,拎著笤帚,浩浩蕩蕩地進村了。
“這是——我記得這好像是老三媳婦?娘家人!”
“看來這婚是離定了!”有人驚呼,“趕緊去喊村支書,免得到時候打起來,鬨出人命!”
許家三房這事還沒完,村民們連上工都不情願了,隻盼著這場好戲看完。
而此時此刻,屋裡?許廣中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鐵青著臉,對陳豔菊說道:“知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啥?
問我是不是想挨揍?你男人被人話,你就有麵子了?”
陳豔菊沒出聲,在堂屋裡看了看還有沒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沒帶上?。
其實在這個家裡頭,屬於她?東西很少,這間草屋本就逼仄,因此她來之前,還不少衣裳留在了老屋。
不過也無妨,反正那些衣裳都舊得不成樣子了。
陳豔菊轉了轉,最終隻找到了兩本書,那是上回付蓉她的,說是隻要她堅持學文化,快便能將這本書看懂。
往後回娘家,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去上掃盲班了,但無論如何,她得帶走這本書。
看著陳豔菊這旁若無人的樣子,許廣中更是惱羞成怒,他說道:“現在都啥時候了,你還想看書?家裡?柴火好幾天沒人劈了,我娘身體不好,每天都得起大早給我做早飯吃。?家人?衣服沒人洗,丟盆裡就得發臭了!家裡亂成這樣,你倒好,還有閒心看書?”
就在許廣中怒火中燒,罵個沒完時,周老太和許妞妞從裡屋出來了。
周老太是躺在炕上睡覺,被他吵醒?。
至於許妞妞,她是心中發慌,忍不住出來看?看。
隻是她沒想到,自己?走到堂屋,就看見改頭換麵的陳豔菊。
許妞妞是從後世回來的人,當然不?覺得如今?陳豔菊有多時髦,她震驚?,是陳豔菊確與上輩子截然不同了。
上輩子?陳豔菊是個徹頭徹尾?悲劇,她將自己??切奉獻給這個家,所有?希望放在了兩個兒子和丈夫的身上。
隻是沒想到,她的丈夫並不是什麼好人,不僅早就在外頭有了彆的女人,甚至在發家之後一腳踹開她,?毛錢都沒留下。
上?世?陳豔菊任勞任怨,到老都是孤苦無依,兩個兒子更是自身難保,母子三人沒?個能過上好日子?。
即便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許妞妞還是覺得她怪可憐?。
可沒想到,這?世,可憐人居然懂得自己謀後路了。
周老太一瘸一拐?樣子,扶著牆走到陳豔菊麵前:“你都是兩個孩子?娘了,還真當自己是小姑娘,動不動就使性子?這兩天大寶和二寶惦記著你,每天晚上哭個不停,說想娘。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非要鬨大了,
讓所有人笑話?”她陰冷的眼睛盯著陳豔菊瞧,直到發覺陳豔菊的眼神中出現?絲波瀾,便知道當娘?都心疼自己?孩子,心中有了底,便對許妞妞說道,“把大寶和二寶喊回家。”
許妞妞從屋裡跑出來,看見陳豔菊的娘家人,又聽見村民們紛紛的議論聲,心中徹底慌了。
要是陳豔菊真?堅持離婚,那她該怎麼辦?
家裡有個陳豔菊在,她的日子都已經不好過,若是陳豔菊都走了,周老太一定?完完全全指向她,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許妞妞心中一慌,頓時在村子裡飛奔,隻想要儘快找到許大寶和許二寶。
她知道,兩個孩子是陳豔菊的心頭肉,也許陳豔菊會為了他們倆留下來。
許妞妞跑得極快,但因為整個人往前衝,重心不穩,摔了個結結。
她的手腕擦破了,膝蓋也疼得出奇,但為了自己來的日子能好過?些,她沒有絲毫猶豫。
天已經愈發涼了,許妞妞身上穿的衣服顯得格外單薄,她的臉凍得發白,幾乎沒了血色,心底滿是恐懼。
情況還能變得更壞嗎?
她害怕,也不敢多想。
而就在許妞妞竭儘全力尋找兩個堂哥之時,村尾的茅草屋裡,陳豔菊再?次提出離婚?想法。
許廣中一愣:“你又要鬨啥?”
周老太立馬反對道:“這婚絕對不能離!我和你爹已經離婚了,現在你們倆也要離婚,這要傳出去,彆說是咱們甌宅村,就連隔壁幾個村子裡?人都要話咱家!”
周老太活這大半輩子,全都是為了自己?臉麵,她希望人家羨慕自己過?日子,卻不想到頭來,沒有任何人羨慕她,多?是嘲笑戲弄。
現在,就連她小兒子都要離婚了?
不,她就是拚儘自己?老命,都不?同意!
周老太咬牙切齒,甚至還想要以自己當婆婆?威嚴來威脅陳豔菊就範。
可陳豔菊既已經下定決心,又怎麼可能因這三言兩語就改變心意?
陳豔菊說道:“這婚離定了,我是來通知你們的。公社和村委?那邊,我都已經打過招呼,辦?離婚手續是連國家都認可的,不可能隻因為你們母子倆不同意,我就離不了!”
聽著陳豔菊這斬釘截鐵?
語氣,許廣中整個人呆住了。
他嫌棄自己?媳婦,甚至平日裡總是對她呼來喝去,可全村有幾個男人不是這樣對待媳婦??難道還真要像他大哥一樣,媳婦當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樣寵著?
許廣中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於是便愈發覺得心裡不痛快。
他媳婦是想要翻身做主了?
幸好就在此時,許妞妞把許大寶和許二寶帶回來了。
見兩個兒子回來,許廣中就舒了?口氣。
大老爺們?自尊心不允許他跟媳婦說好話,求她留下來,但兩個孩子可以。
陳豔菊對待兩個兒子是費儘心思?,難道她真舍得丟下自己?心頭肉?
許廣中對兩個兒子說道:“你們娘說要跟爹離婚。”
許大寶和許二寶都不小了,自然能聽懂離婚是什麼意思。
在周老太與許廣中看來,隻要兩個孩子鬨一鬨,陳豔菊就?定?心軟。
等到時,這件事情便像是從來沒有發過?般,悄無聲息地結束!
陳豔菊一臉心疼地抱住許大寶與許二寶問長問短。
兩個孩子本來都挺熊?,但這些天沒見到娘,不知怎的,竟懂事了不少。
陳豔菊這回冷靜,看見兩個孩子,心頭還是一陣酸楚。
她粗糙?手輕輕撫摸許大寶與許二寶?臉頰,眼眶濕潤。
周老太給許廣中遞了個眼神。
她知道,光是這兩個孩子,就足以綁住陳豔菊。
“行了,彆鬨個沒完。”許廣中揉了揉鼻子,咳一聲,“家裡收拾一下,晚上記得做飯,我出去了。”
可不想,他話音剛落,就聽見陳豔菊用溫和?語氣問了兩個孩子?個問題。
“大寶、二寶,娘要和你爹離婚,以後不住在這裡了。你們要不要跟著娘走?”
周老太一個激靈。
跟她走?
上哪兒去?
許廣中沉下臉:“還有完沒完了?倆孩子是我兒子,你要帶他們去哪裡?”
“回娘家。”陳豔菊目光堅定地看著許大寶和許二寶,“娘要回你們姥姥家了,你們走不走?”
兩個孩子立馬點頭如搗蒜,異口同聲道:“走走走!”
說完,許大寶和許二寶連想都沒有想,立馬聽陳豔菊的話,自己?衣裳收拾起來,抱在懷中。
陳豔菊舒了?口氣,打開屋門。
這簡直是越來越過分了!
許廣中狗急跳牆,衝上前就要扇她,卻不想屋門一打開,外頭站著他?串熟人。
那些個都是他?小舅子!
見許廣中揚起手要打陳豔菊,她幾個弟弟們立馬氣紅了眼,揮起鋤頭就往他身上揚。
許廣中一向都隻是靠張利索?嘴皮子走四方,哪見過這陣仗,彆說三個小舅子了,就算麵前隻站著?個,他都吃不消。
?個個鋤頭鐵鍬揮舞過來,他嚇得夠嗆,他抱頭鼠竄,卻還是難免挨了打。
周老太鉚足了勁衝上來,可陳豔菊的幾個弟媳婦也不樂意了,抬著笤帚嚇唬她。
周老太驚得腳步一頓,那笤帚便直接落在她腳上,她便被嚇得往後跳了幾步。
“還敢來?不老點,就算你半隻腳都踩棺材裡,我也不?跟你客氣!”
“直接你打趴下!”
許廣中被打得頭昏眼花,蹲在地上抱著自己?腦袋。
而周老太則好一些,隻是被嚇了?跳而已,但她的老臉掛不住了,也不敢再造次,便隻好愣愣地站在原地,?句話都說不出來。
母子倆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所有人都沒想到陳豔菊的娘家人?如此護著她。
在大家的眼中,隻要是出嫁?女兒,那就成了彆人家的,逢年過節來家裡打秋風就已經夠煩人?了,還怎麼可能將她和外姓人接回家養著呢?
?時之間,感慨聲紛紛,也沒人說酸話,隻念叨若不是陳豔菊被婆家人磋磨得緊,她娘家人又怎麼可能忍無可忍?
場麵很混亂,雖陳家人沒有動手,但還是驚動了村委?。
宋德榮是第?個趕來的,他趕緊息事寧人,讓陳家人手中的東西給放下來。
陳豔菊的其中?個弟弟便說道:“你是村長吧?我們也不是什麼粗人,這回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彆說是人,你看是吧?”
宋德榮嚴肅地點點頭,又看向陳豔菊:“陳同誌,你有沒有啥想?”
“宋村長,我想,剛才都已經跟你們村乾部說過了。我鐵了心,就是要離婚。可他們家人死活不同意,還想來打我。”陳豔菊護著兩個兒子,雖不情願,但還是不
得不在他們麵前說出這番話。
事情鬨成這樣,孩子們必然會受到傷害,可若是讓她為了兩個孩子而委曲求全,她做不到。
“胡鬨!許老三,你也是念過書的,咋這回跟個野蠻人?樣,?點道?都不講?國家有政策,準許夫妻辦?離婚手續,現在可不是你說不離就不離的。”宋德榮沉著臉,不怒自威。
許廣中不想將這件事擺在台麵上說,可現在他是要鐵定丟臉了。
他便咬著牙關:“那她憑啥把我兩個兒子帶走?兩個兒子跟我姓,就是我們家?孩子!”
許大寶遲疑許久,仰著臉,輕聲問陳豔菊:“娘,我們以後能不能姓陳?”
陳豔菊的鼻子?酸。
而她的幾個弟弟也幾乎異口同聲道:“能!就姓陳!”
“這當然不——”許廣中瞪大了雙眼,剛要反駁,卻被陳豔菊平靜地打斷。
“我跟了你十年,這十年裡沒做啥對不住你?事。兒子歸我,以後養大了,他們願意和你來往,我也不?攔著。但是現在,你要是非要把這事鬨大,我就讓大哥和大嫂幫忙,陪我往上告!村委?不管事,還有公社,公社不管事,還能再往上?層。這倆兒子是我痛得要死要活生下來的,這些年也都是我?個人把屎把尿拉扯大?,我就不信,都這樣了,我還不能帶他們走!”
許廣中一時啞然。
他直直地盯著陳豔菊,嘴巴微微長大。
這還是他認識?媳婦嗎?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媳婦竟變得如此陌!
“你、你——”許廣中咬著後槽牙,“你跟誰學不好,跑去跟大嫂學說這些噎死人的話?”
陳豔菊冷笑:“我不跟大嫂學,那跟誰學?跟二嫂學偷偷摸摸的本事,鬼鬼祟祟地害幾個小孩子?還是跟你娘學這表麵上?套,背地裡?套?工夫,我和兒子欺負得透透的,在你麵前又裝得像個和善?老太太?”
陳豔菊這話?針見血,聽得在場人都屏住了呼吸。
真敢說啊!
她就不怕她婆家人惱羞成怒,反手就打人嗎?
陳豔菊真不怕,因為在今天過後,她就沒打算這個家門!
她冷眼看著許廣中,嘴角透著幾分嘲諷,圓潤的臉上寫滿了三個字——不
好惹!
周老太哪受得住旁人這打量的戲謔眼神,腳下?軟,就要裝暈。
許廣中趕緊扶住她娘,怒聲道:“你彆往我娘身上潑臟水!”
這樣掰扯下去,究竟啥時候才能完?
明明是家務事,可他們不願意在自個兒家裡把事了了,那就隻能讓宋德榮出馬。
他是一個頭兩個大,但仍舊用公正?語氣對兩個孩子說道:“大寶、二寶,你們想跟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