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之四十五(1 / 2)

曾經山神教的光偉神殿, 此刻被幾道雷劈出了好些個大窟窿,正殿都坍塌了一半, 精美的花園燃成一片火海,卻又微妙地沒有擴大火勢燒到房屋。

趕來尋求庇護的平民被雷光驅逐,但官員沒被驅逐。

起初官員們還很自得呢,覺得自己是受神寵愛的天選之子, 不會被神拒絕。誰知道後來天上冒出個巨大的人, 在那邊莫名一通說,竟然鼓吹起平民來冒犯神殿。

官員們緊張了起來,即使在房間裡,也可以聽到外麵緩緩聚集吵鬨起來的人聲, 山神教的司祭們在另一個房間商談要如何解決這情況,官員插不上話,隻能在這裡來回踱步。不過這也沒什麼, 會在提提爾鎮當官的, 全是在山神教內混得一般的“天賜之子”,不然肯定是當司祭最舒服啦!

現在,似乎是絕境的情況下, 官員的身份反而給了他們一線生機。

匹曹克是最先想到這點、也是最先按捺不住的人, 他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差點沒和幾個在房內亂轉的同僚撞成一團。

“我覺得這事兒不能像以前那樣了結了。”匹曹克說著,看向房間內的其他官員。

大家的出身都一樣, 他們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甚至有幾人還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 能當上官員,哪怕隻是個小官兒,也不能說混得差,但沒能在山神教任職這點,可以證明他們也不是混得很好,現在房間內的人,皆是一些山神教裡做不了主,卻在鎮上有點小權力的人。

見沒人反駁他,剛才焦躁轉悠的幾人也停下來聽他說話,匹曹克咽了口唾沫,放開膽子繼續說道:“哪怕我們派神衛去鎮壓了那些賤民,還有天上的……”匹曹克有些緊張,沒敢說“人”或“女人”,似乎用“聖女”來稱呼是正確的,但這兩個字,他更加不敢脫之於口——為他往日的所作所為而心虛不已。

“天上的那位,一定不會放過山神教。”

其實是“我們”才對,但他狡猾地將自己這些人,和山神教分開說了。雖然他們都是山神教司祭或高位神衛的孩子,能當上官員也有賴於自己的父親,但匹曹克現在已經想要撇清關係了。

混進賤民中也好啊,他們到底是治理地方的官員,趕緊離開神殿去統帥賤民,等把山神殿的人都清理光,把天上的人忽悠走,提提爾鎮還不是他們說什麼是什麼?

沒有他們,大字不識連基本算數都不會的賤民能做什麼?到頭來這塊地方還是需要他們的治理,才可以井井有條。

匹曹克想得挺美,說自然也是這麼說,房間內的好幾人頗為心動。不過,也還是有不捧場的家夥。

隋克思就是不看好他計劃的那個。

“你以為現在的平民,還會再相信官員嗎?信不信你剛踏出神殿,就會被平民打死?想這麼簡單和山神教脫離關係,還順便成為這裡真正的掌權者,做夢比較快。”

“那你說怎麼辦!?你想不出辦法來就閉上嘴!”匹曹克有些惱羞成怒。

旁邊有人壓了一下他的肩膀,悄聲示意:“彆說這麼大聲啊!被聽到怎麼辦?”

眾人反射性噤聲數秒,他們也不好說是怕被司祭神衛聽到,還是怕被天上的人聽到。

又偷摸地談了好一會兒,隔壁房間的司祭們還沒談出個一二三,這裡的大半官員已經下定決心,要和山神教撇清關係了。

他們假裝坦然地走出房間,說是外麵的平民很不穩,總不好就這麼放著任由平民集合,神衛要守護神殿和司祭們,但鎮上還有士兵可以驅使呀,先讓他們把平民們看守住,總歸不好讓平民隨意聯合,之後再慢慢想辦法。

唯一不確定的,就是天上的人看到地上的情況,會不會有所行動。

這也是司祭們在考慮的事,他們壓根不害怕平民反抗,怕就怕鎮壓了平民,天上的人親自動手給他們降下懲罰。

官員的提議由神衛進房傳達了,博塔科裡細想了一下,乾脆同意。反正若是官員下達命令,讓鎮上士兵去鎮壓平民,不是他們山神教的鍋,有什麼問題,也是那些官員和士兵先受懲罰,剛好看看天上的人會有什麼反應。

匹曹克得到回複,便壓抑住興奮之情,帶著讚同自己的同僚離去了。

隋克思和剩下的另一個小官還在房間裡。他看了眼那個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年輕小官,問道:“你怎麼不跟著他們一起去?說不定真有一線生機。”

小官甚至沒有抬頭看他,隻是更加縮緊自己的身體,嘴裡呢喃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們都是有罪的人,任何手段都隻是加重我們的罪行……我們都有罪,我們是吸食母親的血肉降生的罪孽……”

隋克思沉默了,他不再試圖和那個小官搭話。

在這個宏偉豪華到與整個提提爾都畫風不一致的神殿裡,究竟藏有多少可悲的腐肉與白骨,已經三十多歲的隋克思是最清楚不過的。

這裡的人不正常,以前隋克思就有隱隱約約的認知,然而真正明白這裡的人有多不正常,還是在他走出神殿,成為官員之後的事。看看那些普通人的家庭,再看看神殿內隱藏起來的真相,隋克思是少見不會整日將山神掛在嘴邊的官員,他甚至不會主動去祈禱。

隋克思陷入了自己的回憶之中。

金碧輝煌的大臥室裡,躺著沒有淚水的母親,和仍然止不住哭聲的妹妹。父親用刻刀在妹妹身上畫圖,說她即將要獻祭給山神,所以在她身上留個紀念。隋克思不忍妹妹的痛哭,試著勸道:“父親大人,要是山神大人發現妹妹身上有傷口,豈不是會生氣?還是不要再繼續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呢?那群傻大個兒怎麼可能會在意祭品有沒有傷?隻要是女的、活的,他們就很滿意了。”

父親大概喝了很多酒,說話間特隨意,完全沒有注意到給年少的隋克思帶來了怎樣的震撼。

本來,隋克思還算受父親寵愛,他甚至不需要太努力,就能在神殿謀取一個司祭的職位,將來說不定可以在父親去世前成為指定繼承人。是他自己疏遠了父親,慢慢地開始回避曾經仰慕不已的父親,會想要多見見母親。

最後,他像是被趕出神殿般,成為了小鎮上的官員,就是個書記官,手頭連指使士兵的權力都沒有。饒是如此,他依舊被神殿裡很多兄弟羨慕,覺得他就算惹父親生氣,也仍然是被父親愛護的孩子。

兄弟……確實就隻是兄弟,明明他也是有過很多姐妹的,但她們又不是自己的姐妹,仿佛物品一般,幾乎誰都能處置。

“母親,母親,原諒我吧母親,我很快就要去見你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想要見我,天哪,我不會得到救贖,我已經殘喘很多年了。”小官低啞的哭聲拉回了隋克思的神智。

這個小官看起來可能隻有十八九歲,他這個年紀能出神殿當官,而不是當個隻能跑腿的低階神衛,可以說是混得挺不錯的了。因為年齡差異大,隋克思和他並不相熟。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嗎?”隋克思問道。但實際上這種話沒什麼好問的,神殿裡的“神女”人數並不少,能活到成為教司嬤嬤的年齡,卻鳳毛麟角。他不過是剛從回憶裡出來,有些空虛和落寞,沒話找話而已。

聽到關於母親的問題,小官終於看向了隋克思,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笑,但滿臉痛苦和淚水混合,看上去古怪得很,“是啊,母親死了,母親為了給我鋪路,去年自己申請當祭品……”小官說著,窒息了一下,“我就是想去送送她,畢竟,若被山神迎走,以後都見不到了……然後、然後……”

“你看到了山神?”隋克思似乎猜到了結果。

其實哪怕是神殿的人,也不一定知道“山神”的真相,更不知道成為祭品意味著什麼。

尤其不少女人們,從小被教司嬤嬤□□,她們認為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都是身為女人應該承受的義務。無論多麼痛苦,她們都會溫順地忍耐住。

小官逐漸狂亂起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很不對勁!我就知道我們做下的這些事,早晚會迎來懲罰!!我就知道!天譴來了!天譴來了!天譴終於來了!!”

“你可真是個幸福的家夥。”看著大概已經失去理智的小官,隋克思平靜地說道。

“神女”們往往不會在意自己的孩子,她們的神思都獻給了山神,不言不語,不笑不哭。至少在隋克思的印象裡,他就不曾被母親擁抱過,他知道誰是自己的母親,但對方從來不會和他說話,不會和他對視,他的母親是父親的“專屬神女”,她隻侍奉父親,也隻聽父親的話,其他人對她來說就是不存在的東西。

像個木頭人。

不過也還是有被“神女”愛護的孩子,隋克思以前見過,明明平時和自己的母親一樣不言不語,但隋克思悄悄去神女所見新生的妹妹時,他見到了微笑著哼歌哄孩子的“神女”。

當然,他的母親還是很表裡如一的,從來不哄孩子,隋克思新生的小妹妹就躺在搖籃裡哭泣,母親自己做著自己的活計,周圍的“神女”也不會去管哭泣的小妹妹——直到那個哄好自己孩子的“神女”抱起自己的小妹妹。

她可真美。

隋克思年少的印象有些模糊了,他想不起來那個“神女”的具體長相,但他覺得那是最美麗的一位“神女”,那是……一個活著的女人。

神殿外麵有很多活著的女人,但神殿內……隋克思有印象的“活著的女人”就隻有她。

最後那位“神女”怎麼樣了呢?

哦,對了,她侍奉的持典神司喜歡懲罰人,所以她最後渾身鮮血、肢體不全地被抬出了持典神司的房間。

她明明……那麼好,那麼乖,那麼鮮活……然而就是這樣的女人,最難在這座神殿中活下去。

隋克思自己的母親現在已經是教司嬤嬤了,好像除他以外,還生過七八個孩子吧。隋克思不記得了,他最喜歡的妹妹被送走後,他就再也沒有關注過母親生的其他人。哪怕兄弟們一起生活,一起受教育,他也不知道哪個是母親生的。

“啪嗒”。

旁邊的沙發好像被人踹了一腳,發出了短暫的噪音。

隋克思看過去,發現那個小官用腰帶纏繞著自己的脖子,將自己掛在壁爐牆麵用來掛裝飾品的鉤子上。他的身體掙紮抽搐著,卻倔強地不肯鬆開脖子上的腰帶,這才踹到了沙發。

他默默看著小官,直到對方再也不動。

剛才離去的官員們慌張地跑了回來,他們在門外大喊大叫,說是出不了神殿,誰也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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