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星的腦子都是懵的,下意識走到老徐身邊,去拉他衣袖:“爸——”
一出手,碰到了他的手腕,老徐倒吸一口涼氣,把手縮了回去。
徐晚星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抬起來看。
手腕上好長一道紅腫的痕跡,顯然是給重物擊中了。
張姨破口大罵:“那群畜生拿著鐵棍到處亂砸,你爸想上去攔,被一棍子敲在手上……腳上還挨了一下!”
她走過來扶著徐義生,下巴朝他跛的那隻腿一努:“趕緊坐著,看看有沒有事?”
徐義生急著掙脫:“彆胡說八道,沒有的事——”
扭頭衝徐晚星笑,“彆聽你張姨胡說八道,她就愛誇大事實、危言聳聽!”
徐晚星一聲不吭蹲下來,要去掀他褲腿。
老徐一把摁住她的手,急道:“大街上的,乾什麼啊?都跟你說我沒事了,你張姨她看花了眼!”
“我可沒看花眼,我視力2.0,好得不得了!”
……
徐晚星沒理會那麼多,隻往老徐腿上一按,立馬聽見他倒吸一口涼氣,瑟縮著往後躲。
抬眼時,看見他那原本就粗糙黝黑的大手上遍布傷痕,不知是給砸了,還是收拾一地狼藉時給碎片劃了。手背和手指還紅腫不堪,那是一入冬後就長出來的凍瘡。
生意人不論如何保養,成日裡做這些小攤小販的生意,一雙手免不了浸在水裡。
大棚再擋風,也擋不住冬日的寒意刺骨。於是那雙手在水裡泡過,又裸露在空氣裡,被風一吹,就遍布瘡痍。
徐晚星是知道的,他每天回家都在開水裡泡手泡腳,又拿生薑去擦拭那些凍瘡。
在彆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後腳跟上,還有無數道長年累月站出來的口子。因為乾燥,因為勞累,因為這降下來的氣溫,一入冬皮膚就會皸裂,破開好多能看見血肉的小口。
她怔怔地看著那雙手,再起身時,眼裡一片滾燙。
旁邊有好心人出主意:“報警吧,讓警察調一調附近的監控,抓了人好賠錢!”
張姨與老徐麵麵相覷。
茶館裡的夥計歎口氣:“報不了,這地方不讓擺攤。還是因為遠離市中心,一般沒有什麼整理市容的大項目,城管沒工夫管到這兒來,外麵這些小攤子才有生存的空間。”
“是啊,要是咱們這兒報警了,這些東西都給賠錢,最多也就幾百一千塊。可論起亂擺攤子,城管罰的可都不止這麼多。”
隔壁的攤主也插嘴:“萬一這事兒給報出去了,上麵還指不定要整治夜市亂擺攤呢,以後大家夥再做生意,可就難了。”
徐晚星聲色暗啞:“看見是誰乾的了嗎?”
徐義生像是一夜蒼老了十來歲,沉默地搖頭。
張姨也說:“不認識,一群社會小青年,社會的渣滓!”
倒是一旁的夥計插了句嘴:“哎,但是他們好像認識你!”
這話是對徐晚星說的。
她一愣:“認識我?”
“是啊,有個人罵罵咧咧的,提了你的名字,好像是說老徐沒管好自己的女兒,子不教父之過。”
那一瞬間,所有的血液都往腦子裡衝。
這一句話,今天下午考完實驗時,徐晚星也曾聽見過。
當她在實驗樓裡與李奕辭發生口角時,他口裡不乾不淨,辱罵她,辱罵六中,也辱罵老徐。他說徐義生是死瘸子,養不出什麼好東西。他說子不教父之過,徐義生也不會有好下場。
在一群圍觀者同情的眼神裡,徐晚星看著滿麵倦容的老徐、一臉怒火的張姨,還有那一地無從下手的狼藉,隻覺得心口被人敲了一悶棍。
為什麼她沒有想過?
她以為自己口角上不會吃虧,她隻想著哪怕動起手來,李奕辭也不是她的對手,卻從未想過也許對方還能從其他地方報複。
徐義生。
徐義生是她的全部依靠,是她唯一的軟肋。
“張姨,你帶我爸去醫院,這地上的東西先彆理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淚水,又側頭去尋和她關係最好的茶館夥計,“黃叔,你照顧茶館生意,也麻煩你替我爸稍微守下攤子,彆讓人把東西撿走了。”
最後,目光才落在徐義生麵上。
“爸,我出去一趟,你聽我話,彆說省錢,也彆逞強。”她一眨眼,終究還是有眼淚吧嗒一聲滾落,沿著麵頰飛快淌下,最後砸在地上,了無痕跡。
“你上哪兒去?”徐義生不安地喝住她,“徐晚星,你可彆給我惹事兒!”
可徐晚星恍若未聞,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一路跑到了轉角處,從明晃晃的路燈下消失,站在了街角的陰影裡,掏出手機,撥通了萬小福的電話。
“班長,你每周都和肅德不少人一起上補習班,對吧?”
“對啊。怎麼了?”
“你能幫我問個事嗎?”徐晚星一字一頓說,“幫我打聽一下李奕辭這個人,他住不住校,不住校的話家在哪裡。如果可以,最好能幫我問到他現在在哪。”
萬小福重複了一遍:“李奕辭?你說的是那個從六中轉去肅德的李奕辭嗎?”
“是。”
“哎,我知道他住校。他有個室友和我一起補課,我這兒有他電話呢。”萬小福樂了,“你找他有事兒啊?那我現在打個電話過去,問問他室友李奕辭在哪。”
“麻煩你了。”
五分鐘後,徐晚星再次接到萬小福的電話,隻說了一聲好,一聲不吭跑到了公交車站,坐車回肅德。
夜裡最後一趟收班車,車上除了司機,隻有最後一排坐著個中年女性。
徐晚星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把頭抵在車窗上,觸感冷得像冰,激起渾身寒意。
她閉上眼睛,看見了那一地狼藉,老徐跛著腳、弓著腰,艱難地拾起地上的碎片。
除去清花巷裡那間矮小破舊的房子,這個攤子是他們父女倆的一切。她從小坐在攤子旁邊幫父親賣抄手,仰頭看著他忙忙碌碌與客人對話,低頭手腳麻利地包起一隻又一隻小圓團。
他說:“在這夜市打麻將的都愛吉利,你瞧,你爹自創了元寶抄手,厲害不?”
她就樂不可支地拍手說:“厲害死了!”
天熱時,他從車裡抽出一把偌大的蒲葉扇,遞給她:“一邊兒扇扇子去,彆熱壞了!”
結果她搬來小凳子,坐在父親腳邊,一邊扇一邊說:“這樣咱倆都能涼快,嘿嘿。”
老徐就斜眼看她,說:“瞧你那小胳膊,能有多大勁兒?還是自己給自己扇去吧,你爹耐熱,不用扇。”
可她清楚記得,說這話時,老徐汗流浹背,頭發縫裡都在往下淌水。
偶爾她困了,老徐就把幾張小凳子拚起來,擺在三輪車後,讓她躺在上麵打盹。就連她睡著時,夢裡耳邊也是抄手多少錢一兩、多放辣椒不要醋。
那是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和她的全部人生。
那也是老徐僅有的手藝,將她從嬰童帶到今日這麼大,賴以為生的活計。
徐晚星咬緊牙關,心裡像是被人撒了把種子,荊棘漫天。
憑什麼?
李奕辭究竟憑什麼毀了彆人的一切?
她在肅德的校門口跳下車來,一言不發朝一旁的步行街跑。一個一個招牌看過去,從燒烤店到快餐店,從奶茶店到服裝店,最後停在了網吧門口。
她攥緊了拳頭,一頭紮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