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晉升(1 / 2)

八歲的小男孩顧遇, 第一次遇見十歲的陸沉時,是在周五的兒童樂園小門外。

垃圾桶邊。

白色短發的小男孩仰著頭,提著一籃子還熱乎的曲奇餅, 問比他高了一個頭的半大少年:“哥哥,你買餅乾嗎?”

正在往桶裡掏廢瓶子的半大少年, 被這突來的稚嫩聲音嚇了一跳。

他一低頭, 便看見了一身小學校服打扮、相貌精致得不像話的白發小雄蟲, 那使他想起了那些櫥窗裡價格高昂的洋娃娃。

陸沉有些局促, 將裝瓶子的塑料袋往身後藏了藏,另一手抻了抻有些發皺的衣角,眼神飄忽, 而後集中在自己刷得發白的鞋尖,聲音很低:“不, 不用了……”

他可能買不起。

但小男孩的籃子又往他麵前湊了湊, 他聞到了一陣香甜的曲奇餅的味道,跟這個洋娃娃一般的男孩一樣,帶著屬於午後陽光的氣息, 與這個逼仄狹窄的漏鬥巷格格不入。

“哥哥, 你就幫幫忙吧, 不用花錢的,你用小紅花買我的餅乾就行了!”

白發小男孩用一種很可憐的眼神看他,仿佛陸沉吃了他的餅乾,會給男孩帶來多大的好處一樣。

十歲的陸沉從來沒有被蟲用這樣一種眼神注視著。

仰視的, 可憐的。

卻又平等的,溫暖的。像陽光, 像空氣裡香甜的餅乾味。

這是一雙蒼灰色的眸子, 不動聲色時本該冷淡漠然, 像深山裡蒼森間隙裡窺見的天空,暗沉而沉鬱。但他用眼睛笑起來時,那雙沉鬱的眸子也像活了起來,變得染上了奶油甜絲絲的味道。

陸沉像被那笑迷惑了,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

彼時的他尚還稚嫩,十歲正處於一個半大不大、半懂不懂的年紀,即使心靈敏感的早熟,他伸向小男孩的手還顯得那樣稚小,堪堪一握,脆弱無力,無法挽救太多事,無法拯救太多蟲,連他自己也甚至難以保存。

小男孩從籃子裡掏了掏,遞來一張卡紙和筆:“畫上一朵小紅花就行了,謝謝大哥哥惠顧。”

陸沉猜到這可能是小學低年級的某項活動。正就讀五年級的他也曾有過參加這些課外活動的機會,但陸沉從未響應過班級的集體活動,每次的合照,他總是缺席的那一個。

一是這些活動並非免費,二是他覺得沒必要。

有閒心在外麵搞過家家,不如早早回去,幫晚上才下班的雌父乾好家務,做完作業,空閒時還可以出來撿些營養液之類的瓶瓶罐罐換錢。

撿破爛是項技術活,不僅得趕在城市清潔機器蟲到來前,還得與同行們激烈競爭。這些同行年紀都算得上陸沉爺爺輩的,一看到他便會嚷嚷:“你這小孩子怎麼回事啊!還要和我們這些老家夥搶飯吃!”

這麼一說,三好小學生陸沉,便不好意思再與這些老爺爺們爭生意,隻好退避小巷裡撿些邊邊角角的玻璃瓶。

陸沉先把手在衣角上蹭乾淨,方才接過筆和卡紙,認真地畫了一朵小紅花。他畫這個很在行,從小到大得的太多,看也看熟了,但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值錢。

十歲的陸沉已經很現實了,接過小男孩遞過來的一包小曲奇,這是他迄今為止第一次,用小紅花換回了實用的東西。

什麼是實用?

不挨餓,不受窮,名譽和榮耀統統是其次,這就是實用。

他道過謝,把那包精巧包裝好的一袋曲奇很小心地收進外套口袋裡。

好看的白發男孩卻有些好奇地望著他,問:“哥哥,你不嘗嘗嗎?”

陸沉默了默,卻之不恭,隻好又把袋子拿出來,很謹慎地打開,撿起裡麵一塊,又紮緊口袋,才送進嘴裡很認真地吃了。

“怎麼樣?”那個好看的小雄蟲瞳仁是很淡漠的顏色,總像隔著一層霜或霧似的東西看蟲,但陸沉讀出了裡麵的些許期待。

“味道……很好吃。”陸沉評價,又猶豫了一下,“是你做的嗎?”

他想,這隻小雄蟲應該是很在意自己做的東西味道如何,才會這樣一直追著他問。

“呃……”男孩歪了歪頭,“大概,可能,應該……算是我做的吧。”

顧遇想,老師和同學們幫他做的,最後他親手關上了烤箱門——四舍五入,也等於是他做的了,所有沒毛病啊。

陸沉不是很懂這個“大概、可能”是個什麼意思,但他覺得味道很不錯,便想把剩下的都帶回去,給辛苦工作後回家的雌父嘗嘗。

他們搬到這個小巷已經很久了,也很久沒有吃過除了三餐以外點心之類奢侈的東西了。

其實陸沉一直懂得,世上沒有真正沒必要的東西。好比這種課外活動,好比不禁餓的餅乾點心。

沒必要,閒——就意味著有時間有金錢去揮霍,就意味著對他來說,是一種遙遠的奢侈。

命運是不公的嗎?或許是吧。

可這世上不公的事太多了。陸沉沒有過富貴閒蟲的生活,生下來起似乎便是勞碌命,在原來的家裡時會替上麵的雌侍、他的哥哥弟弟們跑腿,幫管家分擔家務。離開那個家,和雌父一起生活,隻是換了一種更心甘情願的方式,繼續他的勞碌命。

閒,意味著沒用,意味著罪。

一旦讓陸沉某一日停下來,真正閒在家中,或許他才會更為惶恐不安、難以適應。

所以陸沉沒有自怨自艾、埋怨命運的時間。仇恨與不公難以挫傷他,他得用呼吸的每一刻鐘、每一瞬息,做有用的事,做效率最高的事,為自己贏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陸沉知道自己隻是隻普通的雌蟲,是帝國最不缺的那種雌蟲。每年每月每日,每分每秒,都有無數個像他一樣的雌蟲降生於帝國的大小醫院。

這些雌蟲數量龐大,烏泱泱一群,擁擠在社會的底層下,為生計庸庸碌碌、勤勤懇懇一輩子,甚至連他雌父曾跳進去的火坑——嫁給一隻雄蟲都做不到。可誰又能說,他們不重要?

誰又能說現在十歲的陸沉,將來不重要?

陸沉從沒覺得自己低蟲一等,哪怕他的親生雄父如此嫌惡他們——不,甚至連嫌惡也談不上,那隻雄蟲高高在上看向他和他雌父時,眼神是如此輕飄飄的不在意,仿佛在視路邊一隻微小草芥或螻蟻,漠不關心,比起嫌惡更讓他窒息。

陸沉被迫回頭審視自己的存在。

一隻帝國絕對不缺的雌蟲,腦袋稍稍有些聰明,卻也沒聰明到驚為天才、一舉改變命運的地步。

並不如一般雌蟲十分健壯,甚至餓久了還瘦得像竹竿。也並不如一般亞雌纖細柔美,兩頭討不了好。

所以他可能是提前把這輩子的運氣都花光了,如此平平無奇的他,在如此平平無奇的天氣,如此平平無奇的地點,萬分之一可能性都抵不上的好運。

——被一個比他小的、十分好看的、仿佛不是一個世界的、溫暖的像陽光一樣的小男孩遇見了,並要把所有餅乾都送給他。

“所以我把這一籃子餅乾都賣給你,好不好,大哥哥?”男孩白色羽毛一樣的眼睫撲閃著,像剔透的翅膀。

“然後你把這張卡紙都畫滿小紅花,送給我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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