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催稿(一)(1 / 2)

早春二月,夜雨無聲。

方暖和了幾日,向晚時分卻又淅瀝落起雨來。夜裡尚冷得厲害,雨勢不大,卻連綿不絕,激起層層疊疊的寒涼。

斜風細雨,落在鬆雲巷內的青石路上。春意露出些微苗頭,青苔便已悄悄染上經年的舊石磚。小雨一來,道路愈發濕滑。

來人急匆匆地奔入小巷,一時不妨,便教這薄薄青苔滑了個趔趄。

好在他要尋的人家就在巷口,他提著燈籠,飛速地理了一遭兒粗布衣衫,叩響了麵前店鋪門。

蘇氏書鋪。

春夜寂寥,叩門聲於靜謐的雨夜中,顯出幾分惶急。

夜深了,蘇氏書鋪的主人家倒像是沒睡的樣子,不一會兒,便傳來腳步聲,伴著一聲詢問:“是誰?”

“打擾蘇老板了,是我,許澤。”

門內傳來開鎖的聲音,吱呀一聲,書鋪斑駁的紅木門打開,露出一張文弱白皙的年輕麵容。

蘇遙披著天青大氅,端著一盞舊燭台,燭火搖曳,映出他一雙烏亮的眼眸,黑如墨玉,卻並不顯得幽深,反而格外溫潤和氣。

他一眼瞧見門口之人,微露疑惑:“許先生深夜前來,這是……”

“實不相瞞,我有件事不得不麻煩蘇老板,打擾蘇老板休息了,萬望見諒。”

許澤慌忙跑了一路,衣衫儘濕,鬢發沾了雨水,尚有些淩亂地貼在額上。

夜風一吹,蘇遙都不由打了個寒戰,忙請他:“是什麼要緊事?大雨天倒跑一趟,先生快進來說。”

“不必了。”許澤語氣匆忙,又麵露幾分憔悴,“我長話短說,族中連夜來急信,道祖父病重,喚我回鄉侍疾。祖父年事已高,此番恐怕……”

他目露兩三哀色,又轉瞬掩去:“這一去還不知幾時能回。我來與蘇老板辭行,順帶……上回簽好的《江海聽潮客》的第六卷,三月前怕是不能有了。我知道契書有約在先,我……”

許澤神色踟躕,聲音越發低,蘇遙卻於此時接口道:“無妨無妨,家中是大事,許先生先去照管。這契書上的違約金,先生自是不必在意。”

許澤素來知曉,舊京城所有的書鋪裡,蘇老板最是通情達理好講話,卻也沒料到,這一趟,話能說得如此順利。

他手頭緊俏,免了一大筆違約金,自然感激。頓了頓,因言語木訥,找不到許多好話,隻得鄭重保證一句:“蘇老板放心,應下的書冊,許某定然儘早趕出來。待成了,便寄給蘇老板。”

蘇遙略點點頭,隻道:“不急。”又道一聲:“許先生稍等。”

許澤見他進門,回來時,卻將一個粗布錢袋塞入他手裡。

許澤連忙推拒:“蘇老板,這……”

蘇遙溫聲道:“鋪中與許先生來往多年,蘇某勉強也能算先生的朋友吧。先生祖父有恙,我略儘些心意罷了。先生可不要推辭。”

許澤抬頭,正對上蘇遙清淺溫潤的眼眸。

大抵是生了一張和善的臉,接濟錢財之事,也能做得不讓人覺得那麼難堪。

許澤賣字寫文為生,一向身無長物,有了這些錢,好歹不愁回鄉的路費了。

他心下又添十分感激,卻礙於脾性麵子,隻深深行了一禮。

蘇遙忙避開:“山高水遠,許先生一路平安。”

許澤望著他纖細文弱的身姿,怔了一瞬,忽而錯開眼去,訥訥半晌,低聲道:“許某一定還會回舊京的,蘇老板……保重。”

說罷冒著雨又跑了。

身後齊伯剛拿著傘過來:“公子,傘還去送嗎?”

“罷了。”蘇遙遠遠瞅了一眼,見已無蹤影,隻得道,“許先生家中事急,跑出去老遠了。”

他闔上門,回身關住濕涼寒意。店鋪中燃著明亮燭火,窗外雨聲密密瀟瀟,燈火中似乎都暈染了層層水汽。

數排一人高的書架上,整整齊齊擺著書卷,自經史典籍至戲文畫本,無一不有。

齊伯一路熄了書架處的燭火,隻留下櫃台一盞,挪遠了些,又推去一盞薑湯:“公子剛才受了風,喝點再算賬目。”

“哪兒就這麼嬌貴了。”蘇遙笑了下,卻依言放下紙筆,端著薑湯喝起來。

齊伯瞧著他笑笑:“公子從前最不愛喝薑湯了。”

那是因為從前的殼子裡裝得不是我。

眾人皆不知曉,蘇遙是個穿書穿來的。

同名同姓的原主身體孱弱,身患咳疾,進京待考時病死於京城了。

蘇遙下夜班時出了車禍,一睜眼就穿進了這本他前夜剛翻完的中。

也算撿回一條命。

蘇遙捧著瓷盞一飲而儘,笑了笑:“從前是我不夠愛惜身體,現在懂得了。”

齊伯聞言倒歎口氣:“公子一心要考功名的,可惜這身子骨是個拖累,不然必定早就為官做宰了。”

老人家對自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濾鏡都不是一般的厚。

高中個進士,倒還不是不能想,但原主出身商賈,毫無家世背景,在朝堂上摸爬滾打恐怕沒那麼容易。

蘇遙不知原主究竟是因何病故的,但醒來後翻到他的日誌,卻看到最後一頁寫著——

“京中居大不易。宦海沉浮,人心反複涼薄,尤使我心驚。眼下隻悔早年荒廢祖業,期盼能早日返鄉,重興祖業,安樂一生。”

原主應該並未等到返鄉,便逝世了。

蘇遙讀到此處,隻覺得滿心遺憾。原主口中的祖業,便是兩三薄田,並這一間書鋪。

於是他便麻溜地收拾鋪蓋卷,飛速地回家養原主這副身體了。

既然外頭待得不快活,那咱們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