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口進來的寒風將燈盞吹動搖曳不休,燈影在被仔細擦亮的牌位之上留下如流雲般飄散的薄亮。
師尊回過頭來。
“塵兒。”
“弟子在。”
“往後你三師妹,為師把她托付給你了。你要一心一意待她,不可辜負她。”
“師尊放心,弟子絕不辜負三師妹。”
“嗯。長夏!”
陡然變得嚴厲的聲音。
一陣寒風嗚咽著刮進來,油燈在燈架左右撲騰著,燈芯滑落,隻剩下豆子大的微弱光芒閃動。
那燈影恍如此時鬼氣洶湧著染過麵頰的師尊一般虛弱,鬼氣如此完全真實浮現,師尊性命危在旦夕。
但見他手中已經扣著一枚深紅丹藥,那是用來自儘的赴死丹。
“長夏。”師尊仍有話要交代。
“師尊!”顧長夏更大聲,這話讓師尊氣得露出臨死前也揍他一頓的暴躁表情。
她不覺一笑,粉色藥丸彈指揮動。
咻的聲音。
大師兄也出手,啪地將師尊扣著的丹藥打飛,咕嚕嚕滾落在幽暗的桌案之下不見了蹤跡。
“你們兩個逆徒!”
落楓尊者氣得腦仁疼,好在為防不測,他多準備了幾枚赴死丹。
他立即第二枚扣在手中,卻忽然疑慮的聲音。
冰雪般入口即化,暗含濃鬱花香,本以為不過是一顆女孩子服用的養顏丸。
那藥性散入臟腑後,竟火速歸入丹田,崩騰不休四處作亂的鬼氣,如被摁住脖頸的凶獸,竟安靜了下來。
燈芯被從油中撈起,昏黃光芒中,食指壓住唇的柔婉女子。
那張宛如白梅似的秀美臉孔,仍如當初從隔壁攀過圍牆來尋他出去浪的寧兒一模一樣。
這破丫頭,也不知哪兒尋到如此良藥。
有了這一丸藥,他便又能壓製鬼氣一二百年。
落楓尊者就地打坐,閉上眼睛前,忍不住還是盯了一眼正在跟她三師妹一樣混賬,一盞盞燈擺出來,正在點燈的青衣青年。
“塵兒,你與你三師妹的事,我看還需從長計議。”
如今還可以多活一二百年,落楓尊者覺得,他還得多盯著點。
“是,師尊。”
那小子還笑。的確,他這做師尊的出爾反爾,是有點不要臉。
落楓尊者怒瞪兩個不懂事的,還在擺燈盞,並且還跪地開始除塵的兩個混賬弟子。
“燈盞撤了,你們都退出去。我調息三五日功夫,再喚你們來見。”
他一甩袖子,塵兒自己主動飄出去了。
門合上,隻聽在走道裡塵兒喊青玄過來吩咐。
“師尊有令,青芒山自即日起戒嚴,任何人不得通傳不許上山。”
這臭小子還矯傳他旨意。
落楓尊者心想,遲早有一日要他被這兩個不成器的給氣死。
不過近日他得全力吸收這藥力,或許能多壓製鬼氣幾年。
因此,他也沒拆穿,隻當默認了。
但是眼見著長夏也不省心,她竟然掏出金針袋,擺在了環繞一圈的明黃的燈光下,坐於他對麵。
等外麵大陣嗡的聲音升起,塵兒進屋以後。
隻見長夏那丫頭,捧著一個卷軸遞到他跟前。
“師尊你先看著。我出門去靜靜心!”
她一副十分緊張的模樣,崩著雙肩,出門就在庭院的雪地裡打坐,試圖以冰雪刺激她自己靜心。
落楓尊者本心隻想趕緊掌控那玄妙藥力,不敢辜負弟子給他尋來這良藥。
故而那卷軸攤開在身前,他不過微微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隨即又猛地睜開眼,看了那卷軸一陣後。
他肅然神色拾起卷軸,捧在手中細讀。
很快,抬眼看向麵前正坐的大弟子。
青衣青年衝他微微點頭。
“師尊可還記得當年三師妹…隨我一起從花蝶城回來,所遇秘境。我當時得到了鳳靈琵琶,而三師妹得到了一卷醫書。”
“醫仙淩泉公子傳世之作?”
“不錯。”
落楓尊者微露激動之色,鬼氣完全祛除是他此生想都不敢想之事。
隻是,這卷軸之中所提金針之術需達到風過無痕之境,這是醫仙方能達成的境界。
五六萬年前的醫修大能尚且沒幾人能做到,何況長夏區區一個學醫幾十年的小小醫修。
而這百香丸,服用後需得立即佐以金針之術,才能徹底祛除體內鬼氣。
否則,便隻能暫時壓製鬼氣一百年。此後哪怕多服用,也不再有藥效。
亦即,每位修士一生隻有一次完全祛除鬼氣的機會。
眼見這機會在眼前流失,便是早已心境平和的落楓尊者,不禁也有一絲惘然。
“師尊,三師妹有辦法達成風過無痕之境。隻不過,此術她第一次為人施針,又是遇到師尊,難免有些緊張。”
落楓尊者有些不信。
這種針灸至高境界玄妙至極,常人研習一生也未必能參悟。
長夏那孩子是有些聰慧,但不至於區區七八十年時間便能掌握。
吱呀一聲,渾身冷氣的秀美女子進屋,滿臉似如冰雕,麵無表情地板著一張雪白的小臉。
隻是對視那清冷雙眼,落楓尊者便覺得。
這孩子或許真的有這份本事。他不覺心中一陣澎湃,寧兒若是在世,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有出息,不知該有多高興。
落楓尊者將卷軸卷起,擱在身邊。
“長夏,你儘管平常心施針即可。”
修真之路艱難,活到他這把年紀,早已至生死與度外。
“便是稍有閃失也不怕,為師修為高深,亦可為你補救一二,你不用太過擔心。”
這寬慰的話,顧長夏完全不信。
反而修為越高深施展這金針之術就越艱難,稍有不慎,師尊命就沒了。
到了此時此刻,她忍不住還是想起針灸之術或許已經達到風過無痕之境的連瑭。
因而對師尊言明了此事。
“隻是,師尊,此術尤其危險,稍微動動手腳便能留下無法治愈的暗傷,連師弟此人,我…有些信不過。”
大師兄在一旁沉默了一陣也點頭。
“師尊,我亦信不過他。”
落楓尊者對宗門弟子了解都不甚多。這個連瑭他有幾分印象,還是這小子替焚情尊者拍散那壓製鬼氣的藥丸。當時還稍微有幾分好感,隻是從這小子冰冷的眼神,他亦看出,這是個胸中是非觀念迥異常人之人。
如此危險之術被這種小子來施為,落楓尊者亦信不過。
“施針吧。”
落楓尊者對兩名弟子如此說話後,便解開衣衫,閉上了眼睛。
明亮燈光下,顧長夏擒住金針在手,微微閉眼後睜開,便開始施針起來。
門外青玄貓著腰,盯著院子各處。
他生怕院子裡積雪壓彎枝頭發出聲響,生怕不懂事的小童子突然喧嘩,生怕那呼呼寒風太過吵人,驚擾到屋中幾位。
當得知尊者有救時,他便打定主意,不允許任何一點聲音發出。
整個寒竹軒靜悄悄的,風燈在廊簷下輕輕搖動的聲音,亦被青玄敏銳地壓住。
雪花越來越大,風卻漸漸平息下來。
無憂無慮的雪花,在柔風中輕舞,靜靜地落在廊下地板,很快積攢薄薄一層恍如牡丹花瓣似的美麗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久。
青玄忽然聽到清冷的女子聲音低低傳來。
“大師兄,開始吧。”
“嗯。”
隨即又沒聲了。
從明亮燈光下透過的幾道身影都端坐著一動不動。
青玄一顆心雖然提著,卻還是略略安心。隻因他仍能感受到尊者那巍巍蕩蕩的靈潤散開在寒竹軒上空,尊者應是無事。
希望他老人家一定要得救。
“唔!”
一炷香時間後,隻見其內傳來劇烈吐血的聲音。
“師尊,你怎麼樣?”嬌柔女聲十分焦急地詢問。
“無妨,繼續,不用怕。”
“很快就好了,師尊,你再堅持堅持。”
又過了一陣,更加劇烈的吐血的聲音傳來。
青玄心焦如焚,他已經站立不穩。
“師尊靜心,不要去看娘的牌位,隻剩最後一絲鬼氣,您不可被它控製心神。”
有幾分嚴厲的聲音,接著啪嗒。
似乎牌位被打落在地,晃動一陣聲音才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