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邊上晝夜溫差大,殘留著餘溫的浴室顯然要比外麵暖和得多,季諾確認換洗衣物消失後就冷得縮了回去。
關上門一臉震驚地看向鏡中的自己,季諾的記憶力不算特彆好,但他還是對半小時前拿衣服的事情有點印象的。
難道是他把今天的記憶和昨天混淆了?實際上是昨天晚上他洗澡時拿了換洗衣物,今天沒有?
季諾陷入深深地自我懷疑中,完全沒往其他情況上想,畢竟在他眼中韓呈和嗷嗷都不是會搞怪的人。
他想不明白,但事實已經這樣,季諾看了看鏡中光裸的自己,再看看已經清洗乾淨的小毛巾,陷入沉默。
等等,好像有什麼不對?
他帶了一條大浴巾平時用來裹崽,還有一條小毛巾是給自己擦用,今天崽在浴室就換好了睡衣,走到一半又折返回來將大浴巾掛脖子上才走……這兩者應該沒什麼聯係吧?
不過想這些於事無補,季諾皺了皺眉就講思緒轉到另一頭,慶幸自己把手機帶進來了,立即給韓呈發求救信息。
接到信息的韓呈將目光轉向床上鼓起的小包,神情複雜極了,這孩子還真是……
韓呈俯身掀開被子,發現乾壞事的崽子已經貼著季諾的睡衣心無旁騖睡著了,鴉羽似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兩道陰影。
韓呈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孩子睡著後的模樣,竟然意外發現這孩子的睡顏和季諾十分相似,但想到這崽與季諾大相徑庭的行事風格,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嘟起來的小臉蛋:臭小子,心理素質是真好啊。
隨後掰開孩子抱在衣服上的手,將季諾的換洗衣物薅了出來,又在小孩感到擾動時將被子塞進他懷裡,崽抱住後滿意地發出兩聲小豬般的哼唧。
韓呈彎了彎唇,重新將孩子的被角壓嚴實,又沒忍住手癢將孩子柔軟的額發向上推起。
*
季諾等了兩分鐘,韓呈就將衣服送過來了。
考慮到前一晚韓呈睡得太少,“忘拿換洗衣物”又耽誤了一陣,季諾接過衣服就快速換上,想儘快給對方倒出浴室,匆忙套上扣子係了兩顆就往外衝。
韓呈自然不會放過崽提供的好機會,送完衣服就在門口等著,季諾一開門直接撞他懷裡。
韓呈腳上有傷,被季諾撞得悶哼了一聲,季諾就瞬間不敢動了,乖乖被韓呈重新攬進了浴室。
關上門隔上聲音,季諾才壓低聲音焦急開口:“是被我踩到了嗎?”
他感覺是踩到了什麼,怕是正中韓呈指甲脫落的大腳趾,季諾想蹲下去幫他檢查傷口,韓呈卻先一步伸手將人架住:“腳沒事,我有事情要問你。”
“你彆安慰我了,我剛剛踩到東西了。”季諾一急,白玉般瓷白的麵龐上沁出點點細汗,吹得七八分乾的碎發貼在額前,有些淩亂卻也帶來彆樣的美感。
尤其是浴室內潮潤的水汽尚未退卻,空間逼仄燈光暈黃的時候。
季諾的睡衣匆忙間隻係了兩顆紐扣,身影搖曳間薄韌的腰腹肌理露了出來,他骨骼小身|體單薄,但體脂天生很低,不怎麼運動的時候,腹部的肌肉線條就清晰可見,卻又和韓呈壁壘分明的精壯腹肌不同。
一把緊窄的細腰在發力時能將他緊緊鎖住,韓呈的思緒不經意間就跳到了這裡。
他滾了滾喉結,緩了片刻才低聲回應季諾的話:“踩到的是拖鞋,我有話想問你。”
季諾聽他這麼說,緊張的情緒才放鬆下來,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睡衣還沒扣完,和韓呈的距離也有些過近。
“嗯,你問。”他一邊若無其事乖巧應答,一邊試著抽出被韓呈攥住的雙手,在他很明顯地掙拒中,韓呈緊箍的大掌紋絲不動。
韓呈見他掙紮,便先問起這事:“你的手總是這麼涼的嗎?”
他握住的幾次,隻有比較涼和非常涼的區彆,尤其是今晚季諾剛洗完澡,按理說這時候是身|體血液循環最好的時候,季諾的手卻依舊很涼。
季諾的長睫低垂著,韓呈剛看完崽,覺得一大一小這個角度特彆像,更認定這孩子是個與他和季諾有緣分的,是老天爺送上門的便宜兒子。
季諾微微頷首,心跳已經開始加速了:“嗯,我從小就這樣。”
韓呈眉頭微蹙:“是出生就帶的弱症?”
季諾感覺手心已經緊張得冒汗了,就更不好意思被韓呈攥著,他試著往外拽,同時一心二用含糊應聲。
韓呈感受到季諾還沒放棄掙動,索性攥著他的手將人往前一扽,將季諾直接拽進懷裡,低沉喑啞的聲線貼著季諾的耳側響起:“乖點。”
潮熱的呼氣拂過耳後敏|感的皮膚,季諾渾身一僵,一股細碎的小電流瞬間在頸側炸開,酥酥癢癢,臉騰的就紅了。
韓呈很滿意這樣的反應,唇角微勾意有所指提醒季諾此前的逃跑:“這次,我可不敢鬆手了。”
誰能想到小的是個撒手沒,大的一緊張跑得比小的還快呢?
季諾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應對,韓呈明顯能感到懷中人體溫攀升,也就不再逗他,轉而繼續問起之前的問題。
季諾努力將注意力放到回憶過去上,隻要韓呈不表白,說什麼男朋友不男朋友的,季諾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雖然具體原因多半是發生在他出生前,不過他小時候生活的那個村子,天天聚集一夥人今天說東家長明天說西家短,他就是不想知道也被迫聽了一耳朵。
而且有些人的惡意就是很明目張膽,會故意問到他麵前,問他知不知到親媽跟誰跑了?親爸又打跑幾個女人?命怎麼這麼硬?喝打胎藥都打不掉……
“說是我媽懷我的時候想用藥流掉,但可能是買的藥有問題,後來懷到九個月的時候,我媽又被我爸打了,天生體虛可能和早產也有點關係。”
季諾說得一臉平靜,韓呈聽完眉頭緊緊蹙起,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希望可以將更多的熱度傳遞給他。
季諾好不容易從現狀中抽離走情緒,此刻卻再度有些上頭,但韓呈就是不鬆手,他是又緊張又無奈,一雙水潤的桃花眼不知道往哪看好。
韓呈原本是想問小不點今天的反常,這會兒卻隻想知道更多關於季諾的事情:“你|媽媽懷孕被家暴沒人管嗎?”
季諾搖搖頭:“……她生完我就跑了。”說完他又想了想:“我不怪她,遇上那麼個人渣,不跑可能會被他打死。”
韓呈麵露不解:“她沒帶你走?”
季諾點點頭,聲音更小了幾分,幾乎微不可察卻輕易地砸進韓呈心裡。
“我奶奶說她很不想生下我的。”季諾抿了抿唇又說道,“其實我也很不想被她生下,我很小的時候還想過她怎麼就貪小便宜買到劣質藥呢?如果藥效正常我是不是就不用來人世間走這麼一遭了?”
韓呈鬆開季諾的手將人完全抱住,有些不忍又強迫自己繼續問下去:“你爸打過你嗎?”
季諾已經很多年沒去回憶過去,突然被韓呈問起,無數記憶向他湧來讓他一時間有些沉浸其中,也就沒顧上韓呈的擁抱。
他隻覺得這樣很溫暖很舒服,遲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是被韓呈抱著,又想掙紮起身卻被男人大力桎梏住腰線。
韓呈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中的陰鷙儘量讓聲音溫柔和緩些:“乖,讓我抱抱,我想聽你說說小時候的事情。”
季諾臉上一紅,力氣用小了掙不開,用大了又怕傷到韓呈,最後索性破罐子破摔忽略眼下,向韓呈講起舊事:“我爸原本是鎮上的老師,後來鎮上中學拆了,我爸運氣好被分到市裡的學校……直到我奶奶沒了,我才被接到我爸那邊。”
“我被他打到骨折,報警後他被帶到警局教育了一番,社區上門來回訪了幾次,也就不了了之了……後來我發現這是個好事,因為我用酒瓶給他腦袋砸出血窟窿的時候,社區的阿姨也隻是讓我向他道歉,沒折騰幾次他就不敢對我動手了,因為他發現我是真有可能打死他,那時候我還不到十二周歲,都不用負什麼責任……”
季諾臉上帶上一抹嘲弄的笑容,抬頭對上韓呈黑沉的目光,他立即重新垂下眸子:“對不起,是嚇到你了嗎?”
“我可能和大家想象中的很不一樣,我其實不是外表看著這麼溫和,可能繼承了一點我爸的混蛋基因,我很糟糕的……”
他真的很不好,身上有著父親的卑劣基因,母親想殺都沒殺掉的胚胎,在出生後立即被母親遺棄,成長至今不知打過多少架……泥地裡摸爬滾打大的小流氓,怎麼和從頭發絲都透著矜貴的韓呈在一起?
他配嗎?
韓呈一手攬住他的肩膀,將人扣在自己頸側,一手按在他的頭發上,很溫柔地輕撫:“季諾,我可以理解為你現在是在向我袒露你認為最真實最糟糕的一麵?”
不等季諾反應,韓呈繼續說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不僅完全能接受,還非常支持你的一切行為。”
“如果沒有當初的暴力反抗,我恐怕見不到現在的你。”韓呈扶起季諾的下巴,和那雙錯愕的桃花眼四目相對,“說完這些,我想問,我已經知道並全盤接受你所謂的糟糕,對於我之前提出的建議,你是否同意順利推進?”
季諾第一反應就是想跑,但韓呈這次可沒給他機會,先一步將人牢牢箍住,臉上帶上無奈的笑意:“這個問題這麼困難嗎?”
季諾沒有正麵回答,反倒小聲接起自己的短處:“我有家暴基因,喝醉後打人很瘋的……”
韓呈唇側微勾:“上次喝醉你沒有打我,隻是抱著我啃了半宿。”
季諾深吸一口氣,還是沒能讓酡紅的臉蛋降溫,他現在不想跑了,隻想找個地縫鑽起來。
韓呈還就此分析起來:“如果你喝醉後經常打人,而我是你醉後會亂親的人,更說明我們命中注定。”
季諾:“……”沒聽說過這麼離譜的推論。
見季諾啞口無言,韓呈再次抬起季諾的下頜,半是強迫地讓對方和自己四目相對。
“諾諾,我不僅想和你當真正的情侶,還想和你結婚,我知道你很喜歡嗷嗷,我有辦法收養他,隻要你願意和我組成這個小家庭。”
韓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趁虛而入的時候自然要將全部籌碼都亮出來。
他知道季諾喜歡自己,知道季諾想要家庭,更知道季諾幾乎是把嗷嗷當親兒子來看待,所以不論是為了他自己的幸福,還是嗷嗷的未來,從哪一方麵來講季諾都會為此心動不已,哪怕不會立即同意也會進一步軟化。
季諾是個成長經曆有些複雜但性情卻十分純粹的人,他的複雜隻是為了生存,以韓呈的經曆閱曆看來,更像是個透明的單純少年,他在說出口前就已經能推斷出季諾可能出現的幾種反應。
沒曾想兩滴珍珠般滾圓的淚珠從懷中人的眼眶中墜了下來,季諾抿住唇不斷搖頭,緩了片刻才吐出含糊不清地拒絕:“……不、不可以。”
季諾深吸一口氣,他清楚他必須將情緒快速抽離,他要冷靜下來,但隻要一想到自己就離實現夢想僅差一步之遙,而這一步這輩子注定沒法邁過去,就忍不住心痛如絞。
韓呈身材高大臂膀寬厚,衣料上還散發著他很喜歡的淺淡木質冷香,他的懷抱是那麼溫暖舒適……季諾大力推拒,韓呈見他哭了更是不可能將人放過。
兩人一番掙紮後,季諾被韓呈按在米白色的瓷磚上,他仰起頭睜大雙眼,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一顆顆淚珠墜|落。
季諾很絕望,無論是對於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還是失控的淚腺,他無措極了。
而他的反應,也令韓呈心下一涼——
關於陸嗷嗷的變化與其說是突然發生,不如說是他突然知道了什麼更為合理,這件事與季諾息息相關,讓那個孩子變得直白且無比粘人,在第一時間想要賣掉美樂珠並催促他們結婚……韓呈深吸一口氣,直直望向季諾啞聲問道:“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對不對?”
季諾墨玉般的黑瞳微顫,恰好一滴淚從眼中滴落,沿著釉白的頰邊滾到下頜,最終滴在淡藍色的睡衣上,洇出一圈絕望的水痕。
“沒有。”季諾快速轉開黑眸啞聲否認,不著痕跡地深呼吸平複心緒,“我隻是覺得我們不適合,我不喜歡,不想要。”
韓呈見狀心臟一滯,一股涼意瞬間蔓延全身。
趁他手上的力道放鬆,季諾一把將人推開轉身就走,掩耳盜鈴也罷自欺欺人也罷,他的狀態實在無法繼續麵對韓呈。
季諾走時還沒忘床上還睡著一隻崽,十分小心地將關門聲降到最低。
韓呈一個人留在浴室裡呆立良久,迷霧散去,線索自動相連,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
季諾不是朝令夕改的人,能讓他突然反悔向徐荔提出解約的原因,和那晚處處透著古怪的心理谘詢……季諾最後慌張的否認恰恰讓他證實了心裡的猜想。
韓呈在浴室帶到半夜,最後洗了個冷水澡冷靜了一番,回到床邊見到緊緊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依舊覺得眼眶發酸。
他知道季諾如果不想說,就不會向他透露具體情況,所以他幾次差點沒忍住將孩子從床上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