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民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方天洵從來隻相信自己的力量,其他一切外力皆不可靠。交好一個未來天人,哪裡比得上自身成就天人?
——那位齊王世子,就是他成就天人的希望。即便締結婚約失敗,他又怎麼甘心就此放棄?
……
“長信侯另有所圖?此事當真?”
另一邊,距離長信侯府不過兩條街之隔的齊王府中,被晏危樓突然甩出的一句話炸得摸不著頭腦的沈老滿臉急切。
這一晚也算是波折頗多,直到天亮,飛羽衛問詢完畢,宴危樓才回到府中。
他前腳回府,後腳便傳來了皇帝的旨意——當晚大鬨榮鳳閣的紈絝們,都被要求禁足十天,包括他在內。
沈老頓時好一通念叨,又道:“殿下,我早便說過那榮鳳閣不是什麼好去處,幕後東家可不簡單……”
直到晏危樓突如其來甩出一句“長信侯另有所圖”的話,他才收了聲,注意力徹底轉移到長信侯方天洵身上。
“長信侯與王上交好十餘年,更是早早就定下兒女姻親,難道他對齊王府有什麼圖謀?”他連聲追問,焦慮之情不加掩飾,似乎隻要得到一點線索,就要立刻將消息告知遠在天邊的齊王。
“沈老對父王真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晏危樓輕笑一聲,“放心吧,他是衝著我來的。確切的說,是衝著齊王世子而來。”
沈老一個激靈,神情肅然:“殿下這是什麼說法!你不就是齊王世子嗎?”
“是嗎……”晏危樓笑了笑。
沈老臉上的神情不知不覺變得僵硬:“當然,難道是誰在殿下耳邊亂嚼舌根,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謠言?”
說著,他的聲音漸漸變低,目光不知不覺被晏危樓吸引過去。
隻見麵前的少年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燦爛微笑,沒有半點不耐煩,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目光注視著他。
少年眉峰如劍,瞳仁深黑,雙眸幽深如潭,好似藏著兩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在少年的注視之中,他心中罕見地生出了淡淡的不安。
他連忙轉移話題:“對了,殿下說長信侯有所圖謀,究竟是什麼謀劃?”
“哦,這個啊,是我猜的。”晏危樓笑眯眯說道,“昨天晚上我才知曉,長信侯修煉的功法居然是碧落天的《補天訣》殘卷……”
他說話的語氣像過去那般自然熟稔,如同閒聊一般,笑起來時露出整整齊齊八顆牙齒。似乎還是曾經那個將麵前這老人當做相依為命的長輩一般真心敬愛的傻白甜世子。
“什、什麼!”
“——掠奪他人之根基,補全己身之不足。創造出這門功法的先輩當真是驚才絕豔。”晏危樓長歎一聲,語氣中滿是欽佩,“長信侯倒是有些機緣,也難怪他能如此迅速便崛起,從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成為如今的入道大宗師。”
天之道,損有餘以奉不足。所謂“補天”者,便是以自身為器胚,不斷掠奪他人之道基精華,以奉養己身。
窮文富武,要想踏上武道之路,修煉其他功法,需要消耗大量資源,一般人家都負擔不起。即便負擔得起,許多人也沒有那份足可攀上巔峰的天資。因此平民之中難有英才。
《補天訣》卻不同,不需要消耗大量資源,也不用絕世天資,隻要不斷掠奪其他人的根基與天賦,就能一步一步將自己鍛造成為天才。
這門功法是八百年前一統魔道,分裂大幽皇朝,魔威蓋壓神洲的碧落天之主所開創,據說全本早已失落,隻有部分殘卷流傳下來。北鬥魔宮正是獲得了其中一卷殘卷,這才自詡魔道正統。
如今看來,長信侯手中所獲得的這一卷才是《補天訣》的真正精華所在。
如此隱秘的消息,謝玄居然在短短數日之中查出,真不知是飛羽衛情報機構出色,還是謝玄本身實在了得。
晏危樓傾向於第二種猜測。若是飛羽衛有這麼厲害,也不會連他的真實身世都不知道。
“居然是《補天訣》!”沈老顯然也是第一次得知這個消息,臉上神情難掩驚訝:“難怪!想不到竟是如此……”
作為普通人出身,卻一步一步成為入道大宗師,最後甚至迎娶了一國公主的傳奇人物。長信侯方天洵的事跡在天下廣為流傳,尤其是在大雍,他幾乎已經被神話,成為了普通人逆襲的標杆。
這位的過往經曆,許多人一清二楚。
在他崛起之起,曾經與一位平民天才交好,兩人親如兄弟,後來那人意外身死,據說是被一位小有背景的貴族子弟所暗害,此後,方天洵便出乎意料地展現出過人天資,手刃仇敵替兄弟報仇。
從此,方天洵便如彗星般崛起。過程之中,他曾遇到過不少天才人物,有人為敵,有人為友。但最後那些人一個個銷聲匿跡,默默無聞,他卻越走越高,最終封侯拜爵。
此前晏危樓隻把對方的經曆當做是一部龍傲天式來,如今才算是洞悉了某些真相。
見沈老也被這個消息震得不輕,晏危樓又問:“沈老你可知……長信侯當初為何會一眼看中齊王世子,立下婚約?”
他的稱呼有了一些變化,用的不是“我”,而是“齊王世子”四個字。
沈老緊緊皺起了眉:“這其中難道有什麼特殊原因?”
“當然有。”
晏危樓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凝視著麵前的灰袍老者。
“他看中齊王世子天資驚豔,道蘊天成,身具無上道體,奪之或可補天。”
“他敢!!!”原本還神情放鬆的老者身體一下子緊繃,他猝然抬起頭,蒼老的臉上現出前所未有的驚怒之色。
“隻是,我怎麼不知道我居然還有什麼特殊體質?”下一刻,少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又將他從憤怒中喚醒,猶如被冷水兜頭澆了一臉。
“聽說掠奪他人道基需要複雜的條件,《補天訣》更是要求苛刻。首要前提便是與對方締結因果聯係。雙方之間因果越深,成功概率越大。”
晏危樓的語速越來越快,他黑白分明的雙瞳通透如鏡,倒映著老者沉默的臉。
“長信侯若是知曉,他等待了十六年,不惜賠上一個女兒,也要締結因果從而奪取道基的‘齊王世子’,不過是一個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假貨……”
沈老沉默著垂下了頭。
“你猜——”晏危樓好奇地笑了笑,似乎很是期待:“那時的他,該會是何種反應?”
“是就此放棄,還是千方百計找到那位隱藏起來的齊王世子呢?”
沈老非但垂著腦袋,就連原本挺直的腰背都佝僂了下去,但他仍是沉默。
晏危樓突然說道:“哦,對了。就在剛才,來見你之前,我已經殺了府中所有從齊地帶來的人。”
老頭霍然抬起頭:“此事他們並不知情。”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晏危樓很是認可地點點頭。
沈老深深歎了一口氣,第一次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麵前這位自小看著長大的世子殿下。深知對方這一句簡簡單單的“事實證明”之中,不知蘊含著怎樣一場血腥的拷問與屠殺。
看著少年那張依舊笑容燦爛毫無陰霾的臉,他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戰栗。似乎在那無邊溫柔的笑容中看見了無與倫比的恐怖。他由衷感覺到,齊王當初的做法恐怕大錯特錯。
見沉默或是撒謊都已無用,沈老不得不承認:“沒錯,你的確不是真正的世子。”
“那麼,我現在隻想知道一個答案。”
天際晨光燦爛,溫柔的曦光灑在少年俊美絕倫的臉上。他眉眼含笑,聲音平靜得不可思議,一字一句問道:
“……我、是、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十年前,王上前往神廟祭元,返家途中,曾遇天狗食日。”沈老的聲音十分複雜,“那時天地俱黑,不見日月。”
“足足持續半刻鐘後,天光終亮。地麵上憑空多出了一個人。”
他目光恍惚,似乎是在回憶什麼。
“——那就是世子殿下你。”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晏危樓恍然一歎。
當初齊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將他帶回府中,不料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變成了小孩,看見一個陌生的古代世界,腦海裡又沒有絲毫關於這個世界的記憶,隻好裝作失憶。
齊王夫婦見他與世子年齡相當,本不願意將自己的兒子作為質子送入京城,便索性編造了一個謊言,如此陰差陽錯之下,他便誤以為自己魂穿到齊王世子身上,卻沒有繼承原身記憶。
晏危樓伸出手,打量著這隻修長白皙不存在絲毫傷疤的手掌:
“儘管年齡變小,但卻與穿越前一模一樣的相貌……這本就是我自己的身體啊。我早該想到了。”
他低低笑起來,胸腔裡發出震動,低垂的眸子裡黑沉沉一片。一股無與倫比的危險氣息在周身蔓延開來。
沈老忍不住後退一步,神情驚疑不定。
“你這是在害怕,還是心虛?”
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拍在他肩膀上,少年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也是哦,你的確應該害怕。”
“曾經我以為自己是盜取了其他人身體的小偷,在這個人的父母麵前心虛愧疚。哪怕做了十年質子,也隻當償還恩情。哪怕被人當作棄子拋棄,也隻當恩仇兩消。”
……就算後來落入陰魁門中怨恨難當之際,等逃出生天,得知齊王夫妻事敗身死,這份怨恨也不複再存。
“哪怕後來被某位正道天驕無緣無故針對……我也從來不知這其中緣由——原來,他記恨我奪走了他的身份,他的姓名,他光明正大的身世,讓他從堂堂諸侯之子淪落成卑微的賤民!可笑!”
少年冰冷的手像是鐵一樣箍在老頭肩上,以他洞見境的實力竟是半點掙脫不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從心靈之中一點一點鑽出來,漸漸彌漫在他全身。
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老頭聽得似懂非懂,但聽到這最後一句,他恍然明白了什麼:“你、你想對世子做什麼?”
“淡定,放輕鬆。”
少年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他整個人頓時一個踉蹌栽倒在地,表現得完全不像是一位有著武道修為在身的洞見境高手,就像是一個普通老頭一樣。
“……他還不值得我特意針對報複。”
哪怕是前世,那人也不值一提。
“不過,晏危樓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少年居高臨下望著跌坐在地的老頭,微微一笑,“……他要是再敢來搶,我就隻好再殺他一次哦。一回生二回熟嘛。”
地麵上不知何時亮起一個又一個陣法符文,被吸乾了全身真氣的老頭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整個人軟倒在地一動不動,隻是艱難地喘息著。
“魔門……焚靈陣……”
“沈老見多識廣,果然不假。”少年笑眯眯誇讚了一句,“嗯,以我現在的修為,要想解決你,恐怕還會鬨出一些動靜來。還是陣法方便——這焚靈陣殺人性命、毀屍滅跡乃是一流,唯一的缺陷就是發作起來實在太慢。”
“正好讓我有足夠時間和沈老你好好溝通一番,或許還能滿足你的遺願……”
“嗬……嗬……”
“你說什麼?想要讓效忠了一輩子的王上早些下去陪你?”晏危樓眉梢挑起,作側耳傾聽狀,隨即嗯嗯點頭,“你放心。十年的情分擺在這裡,我一定滿足你的心願。”
“嗬嗬……”老頭驀然瞪大了眼睛。
哢嚓哢嚓——
下一刻,老頭的身體表麵彌漫出一道道裂痕,整個人都像是被吸乾了所有生命力的空殼,片片碎裂開來。
四周刮起道道微風,燦爛的陽光灑落下來,他的身軀如飛灰般消散。
長長吐出一口氣,晏危樓一步一步走出這處庭院,他整個人沐浴在晴明的天光中,單薄的背影像是一個虛幻飄渺的夢。仿佛天地之間唯有一人。
兩世為人,才知“我非我”、“我是我”。連這具身軀都是來自於前世的軀殼,他終究隻是一個突然闖入這片天地的外來者。這個世界於他而言終非故鄉。
沉默之中,他抬手抽出腰間長劍,突然抖了個劍花。但見血光閃過,旁邊花叢中一個探頭探腦張望的仆從脖頸上蔓延出一道血線,“撲通”一聲倒地。
“果然多愁善感不適合我……”
少年眉峰飛揚,黑白分明的雙眸中似有冷電閃過,唇角揚起一抹動人的弧度。
“心情不愉快的時候,還是搞事更能令人身心愉悅啊。”
原本對於齊王與皇帝乃至亂入其中的九公主,這幾人之間的博弈,晏危樓並不感興趣,但如今,他卻很想搞一波大事,看看某些人氣急敗壞的表情。
心中念頭一轉,晏危樓左眼中的日之晷轉過一道燦燦金光,一抹虛幻的身影緩緩出現,逐漸凝實。
廣袖寬衣,容顏如玉,烏黑發絲由玉冠束起,雙眸溫柔含情。
“燕無倫”看了一眼九公主府所在的方向,身形飄然而去。
——那位在前世曆史之中,弑君失敗,從此銷聲匿跡的九公主姬慕月,想來很需要他幫助一二。
看著時間投影之身消失,晏危樓本人便老老實實按照皇帝的要求禁閉府中,順便提升修為。
然而夜半時分,他突然心中一悸,從入定中清醒。
他驀然轉身看向北漠所在方向,從前世而來、一直纏繞在靈魂之中的森白色劫火跳動起來。
伴隨著某種奇妙的預感。
“那裡……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