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妖(1 / 2)

門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的雨幕中,門口直挺挺杵著的那幫“東西”顯得更可怕了,他們明明都是人,身上穿著窮苦人家常穿的粗布短打,可被雨水衝刷著都那般麻木的神色,偏偏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尤其是當他們臉上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盯著你瞧時,像被隱藏的暗夜妖魅死死盯著,就更詭異了。

扶璃在這種時候通常都很乖。

她將自己貓在桌旁的陰影裡,一點身形都沒露出來,就這麼任假冒的“村長兒子”上了轎。

聽著那“篤篤篤”“篤篤篤”敲地板的聲音遠去,扶璃才舒了口氣,從桌麵下鑽出來。

她遠遠地張望一眼,那隊伍已經毫不在意地走入雨幕中。速度倒是不急不緩,正好可以讓她墜在隊伍後麵。

這時候,她才有時間來觀察這些來“人”。

隊伍不長,隻十來個“人”。其中有兩人一前一後抬著個板輿,竹子做的一塊四四方方的板子,前後用兩根木棍綁了,駕在那兩“人”肩上,晃晃悠悠地地往前走。

板輿上,紫雲仙士身姿筆挺地坐在那,雪色的袍角泄下來。雨水滴落在他身上,也衝刷著那些“人”。他們都不在意。

雨水淅淅瀝瀝,這些“人”一蹦一蹦,將地麵敲出“篤篤篤”的聲響,竹子做的板輿偶爾晃晃悠悠,發出“空空”的聲音……

除此之外,周遭安靜極了,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老實說,扶璃有點怕。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當著那麼多修道有成的仙人們,也能自若不見緊張。

扶璃唯獨有兩樣怕:一怕死,二怕鬼。

這些“人”一看就不是正常的普通人,哪有普通人走夜路,下著雨還一蹦一跳。就連抬竹子板輿那兩“人”,也不肯好好走路。

抬著紫雲仙士,也是一蹦一跳,“篤篤篤”的,往前跳著走。

倒有點像傳說中膝蓋不會打彎的……行屍。

而他們這隊伍抬著板輿一溜往前的,不像是請人,更像是在……送葬。

扶璃不敢跟太近。

她到不怕被這些“人”發現,她就是怕鬼。

扶璃隻能遠遠跟著,一邊看那些“人”蹦蹦跳跳。

雨滴也落在她身上,涼氣像是無孔不入,她隻覺得腳底後背都涼颼颼的。

但一看板輿上紫雲仙士依然端坐,頭頂紫雲都沒歪一絲,完全不虛的模樣,扶璃又莫名有點安慰。

那村落本就不大。

一行“跳屍”很快抬著板輿繞過老村長家的大槐樹。大槐樹後跟著是幾排連綿的矮房。

他們一蹦一跳地,拐彎倒是又快又穩,很快繞過那些矮房,停在一座房子前。

那房子連先前路過的矮屋都不如,一看就很久沒人居住,破落又小。

房前原本是有籬笆圈出個小院,現在籬笆上的樹枝都爛了。

房子門板都沒有,豁著門,不用進去也能看到荒草叢生的院子。

院中除了荒草,就是一口井。

扶璃沒進去。

那些跳屍們停了片刻,又抬著板輿繼續一蹦一蹦,朝院中蹦跳著進去。

跳屍們不會彎曲膝蓋,跳得不高,眼看就要撞上高高的門檻--

扶璃站在門外看著,抬著板輿的兩個跳屍也這樣蹦跳著,也要撞上吧。

啊。

跳屍們輕輕鬆鬆,蹦過去了。

她有點可惜地歎了口氣。

還以為最少,那兩個抬板輿的跳屍會絆上那麼一大跤,然後板輿上的紫雲仙士就會“砰”得掉下來,摔個亂七八糟--

老實說,扶璃挺記仇的。

想起剛才他快把她腦袋切下大半,手上勁兒真大,她就很生氣。

抬著板輿的跳屍順順利利跳到破落小院中,放了下來,紫雲仙士平安落地。

扶璃悄悄地朝破落小院掩過去--她現在有點猶豫,要不要化為原型,那樣可以藏得更好。

想了想,又放棄。

跳屍們看起來呆呆傻傻的,倒還好。

但她化為原型被紫雲仙士認出來怎麼辦。

雖然說菟絲子長得和普通藤表麵看來沒什麼區彆,都是細細的藤,葉片什麼,但不排除紫雲仙士見多識廣。

最關鍵的是,如果現在變回原型,那就變不回來了。

對現在的扶璃來說,幻化還隻是一次性的。

雖然是菟絲子,扶璃還是有點嫌棄剝了皮的自己的。

不過幸好,這房子已經許久沒用了。

院中瘋長的草木比扶璃個子還高,她就算站直身體,裡麵也不太容易發現她。

跳屍們進了院子,也沒轉身,全都朝著裡麵,沒注意破爛的門。

扶璃貓著身體,借著草木掩護,一點聲都沒出地穿過那木板都沒的院門,進了院子。

一進院子,扶璃就是一愣。

這哪還是外麵看起來荒草叢生、年久失修的破落戶房子?

她眼前分明是一家富足人家的農家院子。

院中荒草沒了,身後都快朽爛的籬笆也好好的,大門當然不可能是破爛豁口。

廊下還掛了紅燈籠,將小院照得亮堂堂的,蕭瑟破落氣一掃而空。

門上貼著大大的紅雙喜,紅燈籠照得“雙喜”字愈發喜慶。

而且還有不少賓客們來來去去,他們可不像那些麻木的,好像沒有表情隻有黑沉沉眼睛的跳屍。

他們看起來都和普通人差不多,喜氣洋洋走來走去,遇到彼此認識的,還能停下來打個招呼,笑眯眯地聊上幾句。

一切都是那樣平平常常,熱熱鬨鬨。

是村中富戶準備婚禮的尋常模樣。

如果不是扶璃一路跟來,親眼見到跳屍們就是進了這裡,也是親眼看到院中的荒草叢生,她幾乎要以為剛才才是一場夢境。

菟絲子也可以做夢的。

這時,一個長著圓盤臉,穿著藍色粗布裙子的婦人見了她,臉上立刻堆起喜氣滿滿的笑容朝她走過來:“霜丫頭來了啊?”

“來來來,快進來,進來!”婦人道,“姨給你抓兩把糖!”

扶璃眨眨眼睛,霜丫頭?

還有糖吃嗎?

聽起來有點好玩。

她臉上帶了笑:“謝謝姨!”

“哎呀,嘴真甜!”

婦人果真領著扶璃進門,抓了一大把酥糖塞她手裡:“來,吃糖。”

扶璃抓著酥糖,左看看右看看。

房間裡自然也不是那破落模樣,堂堂皇皇的正廳打掃得乾乾淨淨。

房間正中央空出一大塊地來,地麵鋪著紅色粗布氈。

對著門的牆上貼著個大大的“喜”字。

房中到處點著紅紅的蠟燭,灑下滿堂喜氣。

房間裡也有很多賓客。

他們就和門外那些“人”看起來差不多,穿著乾淨的衣服,臉上堆滿喜氣,坐在兩旁的四方八仙桌上,時不時還小聲談笑幾句。

這些“人”常常看向同個方向,似乎在等什麼開始。

婦人見扶璃不吃糖,看看她,問:“霜丫頭,怎麼不吃糖,你不是最喜歡吃糖嗎?”

她笑著,語氣親切又關心,就是熟悉的大嬸樣子。

扶璃去看她眼睛。

婦人臉上笑容再滿,也沒染進她那雙眼中。

扶璃看她,她也看扶璃。

那雙眼睛沒有一絲笑意,越看,越和那些跳屍們黑洞洞的眼睛一樣。

扶璃盯著她眼睛看久一點,覺得那好像不是眼睛,是兩口深潭。

深潭靜水流深,表麵看從不能看透深淺。

但仿佛她隻要說一聲不喜歡,就會被深潭咧開大大的嘴,一口將她吞下。

扶璃如果是普通人,恐怕會嚇得立馬將糖丟開,堅決不吃。

這婦人,這房子,這些賓客,這什麼酥糖……一看就不正常嘛。

可她偏偏不是普通人,她壓根連人都不是--

於是,扶璃將酥糖往嘴裡一丟,還嘎嘣脆地嚼了兩下,笑眯眯甜甜誇讚:“姨,真好吃。”

婦人黑洞洞的眼睛依然盯著她,像是不甘心。

扶璃開心起來。

她當著婦人的麵拆開酥糖,又扔了顆到嘴裡,嘎嘣嘎嘣嚼得香甜。

一點事沒有。

婦人黑洞洞的眼睛對著她,咧嘴笑了:“愛吃糖的都是好孩子,好孩子。”

說著,她又咧了咧嘴。

扶璃發現,不止她眼睛黑洞洞,笑容也是古怪的。

她好像,咧嘴揚起唇角,就是在笑,一套固定的動作,連揚唇的弧度都一樣。

扶璃又看那些賓客。

四方桌周圍坐著的人,堆滿喜氣的笑容弧度,果然也是一樣。

扶璃注意到,有兩個總是會說笑談天的賓客。

他們每隔片刻,左邊中年男人會轉頭和右邊的年輕男人說一句話。

年輕男人回一句。

中年男人再說一句,年輕男人又回一句。

這樣重複三次,中年男人點點頭,笑笑,結束聊天。

隔一會兒,他們又重複一模一樣的動作,左邊中年男人轉頭,我一句,你一句……點頭,笑笑,結束聊天。

他們笑的模樣,和婦人一樣。

眼睛也黑洞洞的,像是會噬人的深潭。

喜堂,賓客,跳屍,酥糖……

扶璃還在嘎嘣脆地嚼著酥糖,她越吃越快,臉上笑容也越來越甜。

不就是,大家,都不是人嘛--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熱鬨的嗩呐聲。

“新郎來了!”

“新郎來了!”

“可以開始了!”

“鞭炮!鞭炮!鞭炮點起來!”

賓客們頓時騷動起來,聊天的也不聊了,臉上齊齊露出笑容。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混著熱鬨的嗩呐聲,將喜堂渲染得極其熱鬨。

婦人也給扶璃安排了位置,她坐在賓客的椅子上,伸著脖子去看隨著嗩呐踏進來的新人。

新娘帶著紅蓋頭,一身紅嫁衣,嫋嫋娜娜地如一團紅雲飄進來。

旁邊一人也踏進門來,紅璞頭,紅色郎倌服,牽著一段結成花的紅色絲綢,一臉的喜氣洋洋。

扶璃眯著眼睛,總覺得這新郎有點熟悉。

不過扶璃有個臭毛病。

不重要的人,她一般不會去記。

大概也是個不重要的人吧…

這時,也穿著一身紅的儐相開始唱起來。

“吉時已到!”

“開始拜堂!”

一對新人站在了大堂裡。

“一拜天地!”

新人肩並肩,麵朝門外一拜。

“二拜高堂!”

新人肩並肩,麵朝空出的兩張椅子又是一拜。

“夫妻對拜!”

新人這時麵對麵,新娘已經下拜,而新郎卻像是膝蓋打不了彎,遲遲沒彎下去。

賓客們轟然大作。

“這是怎麼了?”

“不拜了?”

“怎麼回事?”

扶璃發現,蓋著紅蓋頭的新娘身子竟開始顫抖起來,她抖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到了後來,竟伸出尖尖十指,指尖扯著鮮紅的蓋頭,一用力--

蓋頭落了下來。

扶璃發現,哪兒還有熱鬨的喜堂?

她分明還站在荒草叢生的院落裡。

而眼前的一切詭異到了極點。

明明還在下雨,篝火卻在黑暗裡跳躍。

咧著嘴的跳屍們圍著一口水井。

水井前,橫著一隻切斷了喉嚨的大公雞,公雞血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