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的手臂牢牢攬著他的腰, 帶著他一點點升至水麵。岸上的妖鬼都已然了無痕跡,不知是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向下落著, 水汽卻沒有在他們身上沾染分毫。
衣服被烘乾了,井水帶來的徹骨涼意也慢慢從四肢五骸中退去。寇秋慢慢暖和起來, 被男人緊緊護在他寬大的衣襟裡,原本提得緊緊的心神也終於慢慢鬆了下來。
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但終於有了個美好結局。
他的意識逐漸朦朧, 勉強睜開眼皮去看時, 那些為了祭祀而燃起的燈籠已經悉數熄滅了,上頭暗紅的血跡也被衝刷的一乾二淨。方才還未來得及躲起來的村民如今就橫躺在黃泥上, 像是被這雨水一絲絲帶走了生機,隻剩下一具具泡得發白腫脹的屍體。所剩不多的幸存者則膽戰心驚地透過窗戶打量著他們, 如同驚弓之鳥。
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後, 帶來的便是再深沉不過的困意。
“困了?”
蛟龍抱著他一步步穿過那些驚惶的眼神,道。
寇秋意識模糊地點頭,換來的是男人的一聲輕笑。
“睡吧。”他說。
下一秒, 寇秋就像驟然摔入了深不見底的海裡,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
他睡得十分安穩,可醒來時,卻覺得喉嚨處一陣刺痛, 連同頭也一起隱隱犯痛。房間外似乎有人在說些什麼, 寇秋勉強睜開眼, 先看見了個晶瑩剔透的小人站在他臉旁, 擔憂地伸長手去摸他的額頭。看見他醒了,水娃眼睛一下子亮了,歡呼道:“爸爸!你醒了?”
寇秋動動嘴唇,還沒來得及回答,更多的水娃一股腦跳上來,整張床單都被它們的小腳踩得濕漉漉的。
“爸爸!爸爸!”
“......”寇秋被一群娃包圍著,頭暈目眩。
係統絕望地說:【你終於醒了。】
寇老父親從它的語氣裡聽出了生無可戀的意味。
【怎麼,】他勉強笑了笑,【和這群小家夥相處的不好?】
【......】係統說,【何止是不好。】
它已經聽這群崽子嘰嘰喳喳聽了整整一天了,不僅沒能激起來它身為長兄的半分憐愛,反而讓它更加暴躁了。
怎麼能那麼多話?
怎麼還那麼會賣萌!
一想起來之後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水娃出現,係統就覺得自己還不如直接一頭撞死在凍豆腐上算了。
簡直,統生無望。
【他呢?】寇秋問。
【我爸夫發現你生病了,所以出去找醫生去了,】係統崽子回答,【但這附近好像沒有彆的醫生,所以......】
門開了,被嚇得瑟瑟發抖的段澤提著醫藥箱站在了門口。
【所以,他把渣攻拎過來了,】係統把方才沒說完的話補全,嘖了聲,【看他那樣子,跟剛被蹂-躪過似的。】
蛟龍爸爸也站在門口,瞧見寇秋醒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踏過來。他的一頭銀絲並未紮起來,一傾身便鋪了一床,淡金色的眼眸一掃,把幾隻水娃抓了起來。
小家夥蹬著腿表示不滿,卻被蛟龍爸爸無情地關到門外去了,一手三四個,扔的相當順溜。
他的眼睛望著剩下的,淡淡道:“還用我扔?”
“......”很有眼色的小水娃們立刻乖乖抓著床單爬下去,有一個膽大的還想湊上前再親寇秋一口,被蛟龍的眼眸一掃,瞬間也不敢靠近了,邁著腿垂頭喪氣融進了大部隊。
係統崽子看著這群水娃們終於退場,感覺自己對蛟龍爸爸的愛又更深了點。
在強大的威壓之下,段澤始終在控製不住地戰栗著。他勉強拿出體溫計,讓蛟龍放進寇秋的腋窩裡量量溫度,誰知道蛟龍剛把那支體溫計接過來,便聽砰地一聲。
體溫計硬生生被他捏爆了。
段澤:“......”
明明被捏爆的不是自己,但是在這一刻,他突然間這麼害怕是怎麼回事?
蛟龍說:“它不結實。”
“是,是,”段澤勉強賠著笑,又掏出了一根新的,“那我來——”
“不,”男人從他手中接過,“我自己來。”
蛟龍在床邊坐下,寇秋立刻察覺到,原本被水娃們踩濕的床單迅速暖和了起來。他縮在被褥裡,隻露出一條胳臂,讓男人把體溫計放到正確的位置。
頭一回用這種人類東西的蛟龍顯然有些不習慣,剛碰到皮肉,寇秋便禁不住縮了縮,低聲說:“癢......”
他的嗓子因為感冒啞了,說這話時軟綿綿的,提不出多少氣力,就像是在撒嬌。縱使是陪伴了他這麼多世界的係統崽子,也不由得被他萌了一跳。
蛟龍的手也頓了頓,一瞬間淡金色的眼眸裡像是湧起了點彆的什麼,變為了赤金的豎瞳。他把床上青年鬢邊的碎發撥了撥,沒有言語,隻是喉結上下動了動。
寇秋在冰涼的井水裡泡了這麼久,身體的確是有些受不了,發著低燒。段澤看完溫度計,還有點膽戰心驚的,飛快地把自己醫藥箱裡頭的藥都碼出來了,整整齊齊在床頭櫃上排成一排。
“這個是飯後吃的,”他說,“一日三次,一次兩片。還有,這個是睡前吃的......”
蛟龍扶著寇秋,幫他將藥喂了下去。末了伸手探探溫度,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還是熱的。”他沉聲說。
段澤欲哭無淚,不是,即使你不是人,咱們也得講道理啊!
哪個藥發揮作用,不得過一段時間?
他費力地解釋了半天,最後才看見男人一揮手,暫時放他出去了。但還要求他隨時待命,免得寇秋再感覺到不舒服。
寇秋閉著眼,許久才道:【阿崽,關於原主的故事,你沒有講完。】
【事實上,】係統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後一段。】
或許是因為與世界劇情息息相關,在最初時,他們隻知道原身前半段的記憶,所有的資料便從他答應進村這裡戛然而止。
直到如今,那個村子的謎團被全部解開,寇秋才知道原主的後半生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有後半生。
因為他真的愛上了段澤。
白元青一直是極靈體,幼時便常常見鬼,憑借著母親求來的一道符咒才活到今日,可說與誰誰都不信。他因此變得孤僻,平常不與人言語,之後更是跟一位道士學習了風水來保護自己。雖然其中有些不過是坑蒙拐騙的手段,可他氣質清冷出塵,又多少有一些相關的基礎,漸漸也混出了點名聲。
直到那一天,他在村子裡初次見到了段澤。
青年與他截然不同,笑起來一雙桃花眼裡仿佛蓄著溫存的光,靠著窗戶與他調笑,每一個投射過來的眼神都讓他渾身上下的血液汩汩沸騰了起來。他們在大雨時偷偷相會,一同縮在被褥裡,感受著對方身上傳來的蓬勃的熱。
“這個不能動?”氣喘籲籲的時候,段澤的手覆上了他脖子上掛著的符咒。白元青猛地向後縮了縮,遲疑地望著他,看見對方像是有些受傷的神色,到底是咬咬唇,輕聲笑了。
“不能動,”他環著對方的脖子,說,“——我是極靈體。摘了後,它們就會聞到我的氣息。”
白元青是真的相信他,才會連自己隱藏多年的秘密也一同說出。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與自己耳鬢廝磨的愛人,為了求得一線生機,竟然毫不猶豫向鬼怪獻祭了自己。
他死在段澤的前世嘴裡,直到眼前的視線都被血模糊了,還在費力地睜大著,拚命地想看段澤究竟有何表情。
可是青年根本沒有表情。
他隻是淡淡地抿緊嘴,如同在看一個毫不相乾的陌生人。
這一段記憶實在太鮮明,寇秋將手覆上胸膛,似乎仍能感覺到裡頭殘存的那一點靈魂在抽痛。
係統崽子義憤填膺:【這個人不僅自私、沒擔當,而且不要臉,而且......】
它跟著寇秋學習正能量學習多了,竟然想不出什麼指責的話來,憋了半天隻憋出一句:【而且極其極其不要臉!】
跟我家正直又專情又體貼的蛟龍爸爸根本沒得比!
【這個一定要往死裡虐,】係統碎碎念,【最好原主經曆過的那種痛苦,能夠全讓他感受一遍......】
寇秋說:【可是怎麼讓他感受?】
【這有什麼?】係統崽子想也不想說,【你還有爸夫啊!】
寇秋:【......】
他發現,他的大崽子有向蛟龍控轉變的潛質,就仿佛和之前那個討厭蛟龍製造水娃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寇秋在床上休息了幾天,等他的感冒完全好時,僅剩的幾個村民也因失去了蛟龍的力量來源,逐漸喪失了生機。寇秋走到門外,對麵的母親緊緊抓著孩子的手,臉上也泛起了死人獨有的青白色。
他把這兩具屍體埋在了一起。
在這個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是為了自己活著的。他們囚禁蛟龍、用祖先的血來壓抑蛟龍的力量、甚至歪曲事實誤導真相......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苟且偷生。
隻有這個母親不同。
她偷的,不是自己的生。
可縱使如此,她還是違背了原則,站在了錯誤的那一麵——天道顯然是不顧你是否是為了自己的,所有妄圖掙脫死神鐮刀的凡人,最終還是等到了鐮刀的落下。
生與死,循環往複,不過如此。
離開村落之前,蛟龍把段澤給掛在了祠堂上——倒不是因為彆的什麼,主要是經過這幾百年的禁錮,他變得非常的小心眼,對對方妄圖勾引自家媳婦還想把寇秋獻祭的這一點記得清清楚楚。更彆說段澤還是那個人的轉世了,蛟龍簡直煩他煩的要死。
既不想再看見他,也不想這麼輕鬆就放過他。蛟龍思索了又思索,最後把他懸掛起來,掛在了祠堂裡。
就在它的那張臉待過的位置。
他使用了點小神力,不至於讓對方死掉,卻也不至於讓對方輕鬆;而段澤的前世,就和他掛在一起,段澤隻要扭個頭,就能看見那張猙獰的臉。
在接下去的生命裡,他每時每刻都會處在自己即將被吃掉的恐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