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是孤兒,要麼就是被賣了的——哪兒還有家呢。”
不過是浮萍罷了。走到哪兒,就漂到哪兒,如今到了南風樓,日子還算好過些。
其中許多無奈心酸,實在無法與人言。哪兒還能指望更多呢?
寇秋驟然聽了這話,也禁不住有些心疼。
他頓了頓,許久才道:“那我們便在一處過年,大家熱鬨熱鬨,倒也挺好的。”
這身子還未完全恢複,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他便已覺得心力交瘁。含瓶撫簫忙將他又扶回床上,好言相勸:“爹,您眼下還生著病,有什麼話,明日再囑咐我們也不遲。”
寇秋一想,反正他們今天也不開門接客了,倒也放下了一顆心。
兩小倌不敢打擾他休息,很快便關了門離去。寇秋一人躺在素白的被褥中,幽幽道:【阿崽,我覺得你這是在整我。】
他一個好好的社會主義接班人,要怎麼經營這種場所?
首先心理上就過不去這道坎。
係統說:【你想開點,能拉動GDP呢。】
寇秋差點吐出一口血。
見鬼的拉動GDP。
【這不行,】他注視著繡著暗紋的床幔,道,【這不能忍——這真的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係統說:【那你怎麼辦?】
寇老乾部思索了會兒,嚴肅握拳。
【你等著,】他說,【有我在一日,我就必須得讓他們走上正確的思想道路。】
係統無語半晌,道:【那我就先聽聽吧。】
寇秋不滿意:【怎麼能隻是先聽聽呢?我們應當用辛勤勞動來換取報酬!】
係統頓了頓,誠實地說:【講真,我覺得他們現在也是在用辛勤勞動換取報酬。】
瞧那蛇和瓶子掏得順手的,應該都能去表演雜技了。
【......】寇老乾部說,【崽,我發現你的思想很有問題。《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是時候重新拿起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回怎麼沒醋味?】
之前水娃管他叫爸爸時,係統可不是現在這個淡定的反應,就跟個被侵-犯領地的貓似的,隨時都準備著炸毛。還時時刻刻監督他,生怕他在它不知道的時候,偷偷跟水娃有了進一步感情。
係統崽子挺高了小胸脯,嗤了一聲,鄙夷地說:【我也是要看對象的。他們一沒我可愛二沒我可愛三沒我可愛,壓根就不是一個型的,我為什麼要在意?】
迷之自信。
寇老父親隻好打起精神,給予它以愛的鼓勵:【對,你最可愛了,你天底下最可愛。】
房中燃著熏香,嫋嫋白霧順著那雕刻了鴛鴦戲水花紋的銅爐向外鑽去。寇秋閉著眼,慢慢整起了原主的記憶。
原身名喚段存,隻是在入了南風樓後便換了名姓,來往人都隻喊他一聲柳老板。段存幼時家中遭難,家財被歹人一搶而空,自此淪為孤兒。偏生那一年又發了大水,隻有他並同鄉另一個男孩趴在斷掉的樹木上逃了出來,自此相依為命。
與他不同,那男孩兒聰明伶俐,天生便熱愛讀書。段存自己也想學著寫字,可他自覺頭腦愚鈍,不及男孩,因此便自去掙錢,供其上私塾。他初時隻在大戶人家中做些小活計,因為嘴甜,倒也還勉強得以維生;可就在十二歲時,男孩拿著書卷回了家,說是要去考童生了,要給先生和同窗些錢,好準備考試。
段存沒有餘錢。他生的瘦弱,也無本錢,甚至連借都尋不到個人借。可偏偏,他又不想男孩空廢了這一身才氣,因此說:“你等著,我肯定給你拿錢回來。”
整整三天,他就在街頭巷角流落了三天,仍舊毫無辦法。到最後,反而是南風館當時的老板瞥見他,發了善心,將他收進了館中,讓他做些雜活兒。
段存雖然沒有讀書的才氣,卻很有些歪才,經商倒是極有一手,初時隻是打雜,後頭漸漸成為南風館的頂梁柱。在伺候原先的老板病逝後,他自己便當了老板,也是經營的風生水起。
而這麼多年,他從來不曾停下資助男孩兒。他有多少錢,便給對方多少錢;他積攢下來的那些個金銀珠寶,通通都用木箱子裝著,大鎖鎖著,趁著深夜送進了當年他們粗陋搭起來的家裡,怕被他的同窗撞見。
直到這一年,男孩金榜題名,在皇帝麵前露了臉,被欽點了狀元。
輕裘肥馬狀元郎,芝蘭玉樹、風流倜儻。段存打從心眼裡高興。
可他再送去的錢,卻被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了。來的下人下巴抬得老高,說:“我們老爺說了,希望你找個正經營生乾,彆總是送這些臟錢。”
他把箱子向桌上一推,裡頭的金銀珠寶當啷作響。
“告辭。”
沒人知道段存心中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可等狀元郎和太師府上的千金文定後,段存便徹底病倒了。他昏迷了三日,再醒來時,裡麵已換作了寇秋的魂。
原先的那個段存,早病死在了這副軀殼裡。
寇秋在桌上看到了段存留下的字,半張雪白的箋上隻有簡短的一行,上頭用濃墨潦草地寫著:罷,罷,罷。再不做這多情種!
那墨痕順著紙張凝結了,形狀圓潤,如同一滴滑落的淚痕。
寇秋推開窗,迎著這夜風,沒有再說話。
第二日,他早早下了樓,樓中眾人還都未起床,唯有含瓶正坐在房中,執著筆,專心致誌正做些什麼。寇秋湊近,才發覺他是在作畫。
畫的是山水,青山黛水、灰瓦白牆,孤零零一條小船飄蕩,攪碎滿池浮萍。
瞧見寇秋過來,他忙站了起來,輕聲細氣地喊:“爹。”
寇秋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稱讚道:“畫的真好。”
他經過之前的世界,也算是有些畫畫功底,隱約能看出含瓶畫技不俗。可含瓶聽了這話,卻像是受了天大的驚嚇似的,手指都絞在了一處,“爹——我平日、平日並不怎麼畫的,琴也一直在學,含瓶的功夫也一直在練——”
一提起這功夫,寇秋就頭疼。他拍拍含瓶的肩,語重心長道:“功夫就彆練了,啊。”
你放棄這門技術,我們還能好好做父子,啊不,做朋友。
含瓶忐忑不安:“可......”
“沒有可,”寇秋截斷了他的話,摸摸下巴,“順帶把名字也改了吧。富強民主文明和諧,你更喜歡哪一個?”
含瓶:“啊?”
寇秋說:“或者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含瓶完全摸不著頭腦,隻好柔柔地說:“那第二個吧。”
他在館中始終排名第二,比不得第一的吞龍會耍性子討人歡喜,隻以與生俱來的溫柔和平招攬客人。雖然新客不多,回頭客卻不少。
寇秋點點頭,定下了名字:“民主。”
係統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
它咽了口唾沫,委婉地提醒宿主:【確定要這麼起?】
寇老乾部說:【當然!不這麼起,怎麼體現我拋棄過往奔赴正途的覺悟?】
他開始挨個兒分配名字。笑起來有梨渦的探弓分走了文明,唯一一個攻氣點的射戟拿走了和諧,撫簫極有一手的撫蕭叫了自由,最後是排名第一的吞龍,在被寇秋敲開門後,二話不說給對方改名叫了富強。
嶄新出爐的富強站在門口,臉上不耐煩的表情都崩了,“爹,我姓王。”
“這不正好?”寇秋說,“王富強!”
透著股濃濃的鄉土踏實肯乾的氣息,一聽就非常靠譜!
係統恨不能以手掩麵。
一襲豔紅紗衣的吞龍斜靠在門框上,神情也似笑非笑,手指間風情萬種攪弄著一小撮頭發,“我?王富強?”
他薄唇微啟,從中吐出一小口芳香的氣息,就噴在寇秋麵頰上。那氣息像是活的,久久消散不去,含著似儘未儘的纏-綿之意。
“這個名字,有哪裡配我了?”
“......”好吧,寇秋心想,他的確是不太會起名字。
被吞龍無情地否決之後,寇老乾部站在大廳內,幽幽道:【他這是在為難我。】
一起就是幾十個名字,還得好聽易記,和諧正能量,這不是件容易事。
係統說:【我倒有個主意......】
它的話音還未落,卻驟然聽到了敲門聲。這聲音不疾不徐,雜役忙奔過去打開門,隻見另一人踏進來。
“吞龍含瓶呢,”他含著笑道,“不是說好今日去看大軍還朝的麼?”
他著了素衣,唯有底端用銀線細細繡了暗紋。這樣一步步踏來,那底部的紋路也隨著驟得一明,驟得一暗,倒像是真的活過來的祥雲,就在他的腳部沉浮。這便是隔壁的朗月公子,當今小倌中排名第三,當真氣度不同尋常。
寇老乾部說:“你的名字真好聽。”
朗月步子一頓,隨即笑道:“多謝柳老板誇獎了。”
隻是心頭不禁暗暗納罕。
又不是初次相識,怎麼突然誇讚起名字來?
而且還是用這樣熾熱的眼神,好像自己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殊不知寇秋正在心中與他的崽抗議,【同樣是這行的,為什麼隔壁的名字就這麼正常?】
清風朗月,文雅又好記!
係統說:【因為我們比較直白?】
......直白個鬼。
寇秋心想,說起來真是悲哀,人家的名字聽起來就像大家公子,而我想出來的名字就像是村頭劉壯實,土的讓他這個社會主義接班人都沒眼看。
再這樣下去,直接叫一娃二娃三娃四娃得了,湊齊館裡頭二十八個,足夠把蛇精打死四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