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南風館從良記(四)(2 / 2)

仇冽眼睛一眨不眨望著他,如同噙著一汪深潭:“經商?”

“是。”寇老乾部自然不覺得需要和他隱瞞,直接道,“我覺得,南風館這樣開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倘若有法子,能讓館中人皆從良,那便好辦了。”

說到這兒,他略略苦惱地歎了一口氣,道:“隻是這賤籍......”

入了秦樓楚館,便是墜了風塵,成了賤籍。賤籍並非隨意便可脫出,寇秋左思右想,竟然沒能找出個好的法子。

係統崽子幽幽道:【你傻。】

寇老乾部:【???】

係統說:【你這麼一說,肯定就不用你想法子了。】

南風館現任老板一臉茫然,顯然還沒了解到它句中的意思。

仇將軍也未多說,隻又上手摸了摸他的發絲,隨即方低低道:“早些歇息吧。”

寇秋想起對方明日還要早朝,忙道:“睡了睡了。”

他掀開被子,脫了鞋襪,簡單洗漱一番,鑽進被中去。在躺到男人身側時,身畔人的身子猛地僵了僵,每一塊肌肉都像是在暗暗發力,一下子繃直了。

寇老乾部卻全然沒有察覺,還在老懷欣慰,【不-舉真好。】

這種時刻從來不用擔心,簡直讓人陽光明媚!

係統崽子張了張嘴,還是沒吭聲。

【是,】它應和道,一點都不心虛,【真好,真是特彆棒。】

寇秋也覺得是,立刻毫無防備地睡了過去。係統崽子卻仍舊幽幽睜著眼,聽著另一畔緩緩傳來的動靜,忽然覺著自己找到了重新爭回恩寵的道路。

第二日,寇秋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仇冽不讓人叫他,直到房中有了動靜,才有人進來伺候著他起身。飯菜皆是仇冽提前讓人預備的,菜色十分合寇秋的口味。寇秋用過飯,決定出去走一走。

他還沒好好逛過這皇城。

昨日那一出鬨得不小,城中十停人倒有九停聽說了這事,皆議論紛紛。這兩日的茶樓酒館皆改了話本,拿的都是仇將軍這一件新鮮出爐的風流逸事,寇秋偶爾往茶樓中坐了,聽了聽,發覺自己簡直被塑造成了吸人精氣的狐狸精。

“卻說那時霹靂一聲響,”說書人猛地一拍醒目,“隻見一毛茸茸畜-生從草木之中鑽了出來,尖耳圓身,被這雷聲嚇得那是瑟瑟發抖。仇將軍帶著兵將在周邊巡視時,忽聞動靜,本已舉起了弓,可再見那畜-生形態可愛可憐,故而不忍,將其收至帳中。自此日夜相伴,同塌而眠——”

他嘖嘖了一聲,道:“敢問諸位,可知這後事如何?”

茶樓中嗑瓜子品茶的老百姓皆麵露好奇之色,搖頭不知。說書人提高了嗓門,道:“結果某日,趁著月色一看,這畜生竟化成了個眉目清秀、骨架玲瓏的公子!不是彆人,正是如今城中南風館這老板——”

正牌的南風館老板差點一口茶水嗆進喉嚨裡。

【哦呦呦,】係統崽子幸災樂禍說,【狐狸精。】

【......】寇老乾部完全無法理解它怎麼如此高興,【怎麼,你餃子吃完了,不蘸醋了?】

係統崽子誠實說:【醋。】

這些日子,它這醋意就沒消散過。

與寇秋這等老父親屬性不同,這幾世的仇冽,都並非是什麼溫柔的性子,哪怕是當時對待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水娃,也是毫不憐惜地一手拎幾個,通通把它們扔出門外去,免得擾了自己和寇秋的相處。

唯有係統日日夜夜與寇秋在一處,這才能窺得幾分溫柔。

爸夫是個好爸夫。

可如今,他卻再不是它一個人的爸夫了。

小迷弟係統心裡苦。

但如今,它不苦了。它已然找到了正確的革-命道路。

他們不過是能把宿主賣給爸夫,自己卻能讓宿主自己送上門去。

哪個更勝一籌?

毫無疑問,當然是自己!

係統迷弟冷靜地在心裡握了握拳,麵上卻裝的十分大度,還賣了個萌,【反正我在阿爸這裡,永遠是天下第一的小可愛。】

寇秋輕笑一聲,說:【是是是。】

你說是便是吧。

他聽完了這一場,將碎銀子放置於桌麵之上,隨後方才站起身,未驚動任何人,出了這茶館。他站在門外整了整自己頭上的帷帽,看了眼天上飄落的雪。

雪如拉棉扯絮一般,越下越大了。

入目所見,皆被覆上一層雪白。寇秋從街上踏行而去,留下兩排長長的腳印。他正從中得了幾分興味,卻忽然聞聽幾聲哭音,再扭頭看去時,卻是旁邊花樓的幾個頭牌,正以手掩麵,朝著南風館的方向慢慢過去了。

寇秋有些訝異,想了想,將幾人攔了下來。

“不知是出了何事?”

花街柳巷裡,就沒用不知道段存的。頭牌們見了寇秋,這才抬起尚有淚漬的芙蓉麵,道:“柳老板。”

寇秋眉頭蹙得更緊。

“您怕是還不知道,”為首的女子含著泣音,“朗月走了。”

猝不及防的走了二字,聽的寇秋也是一愣。

“走了?”

“他昨日推辭不掉,去陪了端王,”頭牌的美目裡蕩起了一層薄薄的淚,“就這一天一夜的功夫,走進去的,抬出來了......”

她剩下的話沒能再說出口。

撫蕭逃得過,朗月卻逃不過。

寇秋腦袋猛地一木,想起那日與自己一同上街看大軍還朝時,尚且溫潤文雅的朗月,竟然連頭都有點泛昏。他匆匆向回趕,果真看見旁邊的小倌館前愁雲慘霧一片,連帶含瓶幾人也跟著站在門前落淚,吞龍換下了一身豔服,隻臉色慘白站在一旁,怔怔的,卻一滴淚也未曾掉下來。

不過一個小倌,縱使是去了,也未曾激起多大動靜。甚至連祭奠也無,隻是老鴇粗粗給了口棺材,將人向裡一裝,隨便找個崗頭埋了了事。朗月性情溫和,交的朋友多,來送他的人也極多。這些個名-妓小倌都站在雪裡,甚至完全不顧雪沾濕了衣裳,默不作聲望著棺材被兩個雜役抬出來。

生前那樣朗潤和平的一個人,如今就被裝進了這小小一口棺材裡,不聲也不響。

寇秋跟著一同去下了葬。

南風館中人幾乎都同去了,唯有吞龍不見蹤影。含瓶也毫不意外,在返回路上,不由得低低歎了一聲。

“吞龍與朗月最好,”他輕聲道,“隻怕無法接受。死了個人,就像片雪落到地上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

他的眼睛望著這雪色,許久後方才又開了口。

“爹,您說,我們又會什麼時候死呢?”

寇秋聽出了他口中物傷其類、唇亡齒寒的意味。

他也不禁沉默了許久。

生,亦或是死,這樣的大事與人帶來的震撼,總不是片刻便能化解的。仿佛平時與自己根本不相乾的,如今都被這隻手粗暴地拽了過來,赤-裸-裸地展現給你看,並告訴你你最終將是這黃土其中一員。

回去後,寇秋在館中找了許久,才找到吞龍的身影。

他在最頂上的廊上站著,發絲被寒風吹拂的獵獵飛舞,身邊已然東歪西倒躺了好幾個酒壇。直至看見了寇秋,他才醉醺醺舉了舉杯子,唇角都被這酒液染得晶亮一片。

“爹......爹。”他含糊不清道,“要不要喝一杯?”

寇秋遲疑了下,方緩緩過去。

“吞龍?”

吞龍一雙鳳眼似睜非睜,顯然已經迷糊了,卻又重新將酒壇口對準了嘴。

“當年還說,”他含糊道,“當年還說一塊兒贖出去呢......”

他怔怔望著外頭這雪,喃喃,“可怎麼就這麼突然走了呢?”

寇秋一時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隻得在他身旁坐了,抱著膝,一聲不吭。

係統崽子說:【他醉了。】

的確是醉了。

吞龍比劃著手指給寇秋看,比在了自己大腿上,“當時我們剛認識時,他就這麼高點!還是個小屁孩!”

他哈哈大笑,像是忘記了自己那時也是個小屁孩。

不知不覺,這笑聲便慢慢低了下去。

“可今日——他比那時候還要小。他就那麼側躺著,躺在裡頭......”

寇秋閉了閉眼。

他沒再說什麼安慰之語,直接道:“吞龍,你想從良嗎?”

吞龍手中的酒壇險些拿不穩,忙抱了下,這才抬起一雙滿含醉意的眼睛,嗤笑著望著他。

“你彆騙我,”他醺醺道,“之前那個人,也說要贖我來著——”

“我不用贖你,”寇秋側過頭,與他的眼神對上了,“我就是這兒老板。”

青年聞言,茫然地張大了嘴,半天後像是才反應過來,又吃吃地開始笑。

“對。”

寇秋放柔了聲音,“那你從良後,覺得想做什麼?”

吞龍暈乎乎想了半日,忽然一伸手,豪氣萬丈道:“我有個獨門絕技!”

寇秋有些好奇。

片刻後,吞龍給他爹表演了他的獨門絕技。他蘸著酒水,手指都不帶停的,嗖嗖在地上寫下一行行字。寇秋探腦袋看了半天,越看越覺得眼熟,麵色也逐漸奇怪起來。

“......卻說那時霹靂一聲響,隻見一毛茸茸畜生從草木之中鑽了出來,尖耳圓身,被這雷聲嚇得那是瑟瑟發抖?”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吞龍還在說:“說書的都說我這一回寫得好!”

係統:【......】

它心想,自己這個二哥怕不是傻的吧?

你這小-黃-書裡頭的主人公可就站在你麵前,你還非要自戳輪胎,這是個什麼操作?

非要搞個大事麼?

傻二哥仍舊沾沾自喜,“賣的可好了!”

毛茸茸畜-生版寇秋:“......”

好樣的,真是好樣的。

他慢慢勾起了一個和善的微笑。